白家铺子外边,周家人吵得不可开交。
周太太趴在周凯乐棺材旁边哭嚎,雍容华贵的绒面旗袍沾的黑一块灰一块。她颤抖的指着一旁的西装,仿佛是什么鬼神不容之物。
“不行,我绝不同意!把这不伦不类的东西拿走!入殓怎么能不穿寿衣,你们就是这样办丧事的?”
站在旁边的周二姨太也双目含泪,拿着帕子不停擦拭。但比起周太太撒泼打滚,她的眼泪一滴滴滑落,哭的惹人怜惜许多。
“姐姐,西装是老爷特意留下的,怎么能扔到地上!”
“白老板,老爷生前留下遗愿要穿着西衣入葬,我们就依了他吧!”
周太太猛地回头,表情说不出的凶狠。
“不过一张破纸,你就敢说是老爷遗愿?小贱蹄子,你就是想害得老爷进不去祠堂!说吧,大老爷那边给了你多少好处,哄得你来当说客?”
二姨太委屈的搅着帕子:“我不懂你说的那些弯弯绕绕,我只想让老爷走的高兴!这有什么错?”
周太太:“我呸!就你还让老爷高兴?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年你暗里拿了周家多少值钱物件接济娘家!老爷不跟你计较,我也就当没看见。现在他人已经没了,你要是还敢算计周家的东西,我就打烂你的嘴!”
白老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脑子嗡嗡作响,很想大吼一声你们都别吵了。
但他不敢。就算周凯乐已死,他的遗孀也不是一介白事铺子的老板得罪得起的。
周老太爷白手起家,到如今势如日中天,可谓一声豪杰。
他共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又分别成家,各自占据周家三分之一的生意,彼此虎视眈眈。
周凯乐是二老爷的老来子,也是周老太爷最小的孙子,全家宠的过头,养成个纨绔。
他极爱美色,恨不得将全上海滩的漂亮姑娘都收进自家后院。
光房中太太就有三个,无名无份跟在外边的更是数不胜数。
可惜年纪轻轻就死在舞女的肚皮上,与无数飞花红颜再也无缘。
这么个惯会胡闹的主,别说是想穿西装入殓,想光着入殓白老板都不奇怪。
争吵间,三姨太也赶到了。她年纪小,瞧着不过十八九,穿着绣白边的鹅黄外袍,娇俏可人。
黄包车还没停稳,三姨太已经提起裙角,小跑着直扑二姨太面门。
“都怪你!要不是你非跟达令吵,他怎么会负气到百乐门跳舞,又怎么会死!”
多了个人帮忙,周太太见二姨太被抓花了脸,幸灾乐祸的在一旁看热闹。
“这么多人都不待见你,看你还敢不敢嘴硬!”
见棺材前起了争端,白老板急忙喊人将几个女人分开。
唉呀,这都是什么事!
里屋的门被人推开时,从棠正将茉莉香粉分装进青瓷瓶里。
周家人讲究,洒在棺材里的香粉也挑三拣四。店里现有的味道要么被嫌太淡根本闻不见,要么就嫌太浓过于庸俗。
从棠没办法,只能现给他们调试。
一道瘦小都身影钻进屋,小春进门先赞了一句好香。
世道无常,小孩也自立的早。小春今年才十六,已经在这里干三年了。一张巧嘴能说会道,平日负责站在前堂兜售。
小春摸到茶杯,先咕咚咕咚灌下去三大杯水,才有力气脱下身上汗湿的棉衣。
“累死我了!今天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大家族。周家出殡,那排场可真吓人!”
“啧,不过是扎几个纸人,周太太要扎高楼下人,二姨太要扎绫罗绸缎,三姨太要扎高头大马。这也能吵得昏天黑地,最后全部订下。”
“还要骂我没让她们都满意,白花了冤枉钱!我看只有神仙才能让她们都闭嘴!跟这些人拉扯,比卖十个单子都费劲!”
小春在前面受够了气,对从棠大倒苦水。
从棠微微笑了笑。与一身素净衣服不同,她生的浓墨重彩,一双桃花眼黑如点漆,眉眼一弯哄的小姑娘止住牢骚。
从棠性子好,样貌又太出众,总是静悄悄的坐在后场调她的香,很少露面。
白家铺子不大,前堂的动静传到后面,让她听了一耳朵,又从小春的话里拼拼凑凑,也明白了周家的情况。
周家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富户,生意做的很大,据说还跟洋人有生意来往。
小春又给自己倒了壶茶,按耐不住的八卦。
“从姐,那周凯乐据说在外疯玩了三天三夜没回家,哪知道人抬回来时已经僵了。周太太大哭着要殉情,幸好被管家拉住了,才没闹成一家悲剧。”
纨绔子弟从棠知道不少,闹出这些事不稀奇。
眼前更要紧的,是白家铺子的麻烦。
“周凯乐留过洋,不知在外边信了洋鬼子什么胡话,要在棺材板里装十字叉,寿衣也要西装西裤!”
小春土生土长,眉毛拧起,显然难以理解周凯乐的想法。
时下学派思想碰撞,像周凯乐一般研究西学的人很多,但国人讲究叶落归根,死了就要回归老家乡土。一味巴结吹捧洋人的人不少,死了还要追崇的却也少见。
小春:“周家能同意吗?周太太还得带着棺材回祖宅安葬,怎么可能弄这些西洋玩意。”
“白老板在外边赔笑呢,唉,这一天真够受了。”
两人又聊了些八卦,白老板擦着汗也回了屋。
白老板四五十岁,人长得白白胖胖,活像个发面馒头。他刚送走几个难缠的周家人,累的往椅子上一砸,椅子立马发出不堪忍受的抗议。
其实以周家的门第,根本轮不到白家铺子来管这场白事。
只是周凯乐死的不光彩,惹了周老太爷大发雷霆,放话不许他入祖坟。
还是周二老爷给他求了好半天情,才不至于让小儿子真成了孤魂野鬼。
表面上安抚了周老太爷,二老爷仍不敢兴师动众找大白事班子给周凯乐操办,便退而求其次,找上了在民间还算颇有名气的白老板。
周家给了不少真金白银,白老板想也不想便答应了。
万万没想到,这笔生意这么难做。
规矩多也就算了,周凯乐生前留下不少莫名其妙的“遗言”。
要穿西装西裤入殓,争取下辈子生到安稳的西洋。
手里握着十字架,祈祷什么“椰酥”保佑。
白老板没留过洋,也不会说洋文,不知道椰酥是那家点心行的新品。
问周太太,被好好嘲笑了一通。
周太太翻了个白眼,心里瞧不起这个胖老板。
原本自己丈夫应该打一口楠木棺,由戏班子接手唱上三天大戏,再宴请众宾客,让他们看看她如何哭的肝肠尽断,如何对丈夫旧情难忘。
等停灵七天一过,她随行棺材回周家祖宅长见识。
据说周老太爷一辈子身家一半留在上海,另一半尽数藏在祖宅。
要是哄的老太爷怜惜她这个孙媳妇,随手漏点银子花花……
可惜周太太的算盘落了空。
眼下见了那口停在巷子里的寒酸小棺材,耳朵里听着几个小老婆吵架,心里越来越不如意。
“土包子!耶稣是洋人的神!”
“周家给了你这么多钱,你要是不好好办差,小心你的皮!”
白老板也烦得很。当着周太太的面没发作,跟自己人坐到一块后终于忍不住了。
“那周太太……哼,自己丈夫不知被谁杀了都不知道,还有心情在这装模作样!”
小春吃了一惊:“不是说马上风吗,怎么又成了谋杀?”
白老板讳莫如深的摇摇头。
“给周凯乐换寿衣时我瞧着真真的,他身上三个黑洞洞的孔!胸口一个,两条大腿各一个。哪个舞女是蚊子转世,能弄出这样的伤?”
“周老爷子早年发家不干净,立仇颇多,要不怎么放着好好的福不享,窝到老家多年不肯露面?我看啊,肯定是哪个仇人找不到周老爷子,就拿周家小辈撒气了。”
原来这里边还有秘密,小春惊恐的捂住了嘴,从棠也停下捣花汁的手。
白老板见她们听的认真,以为自己镇住了两个姑娘,在周太太面前失的面子好像又回来了。他高兴起来,背着手巡视给周家扎的纸人去了。
小春忍不住胡思乱想,吓得再不肯靠近棺材一步。
“三个大洞!从姐,这豪门大户真像电影演的那样明抢暗斗吗?哎呀,听的我头都大了。”
小春顿时觉得周凯乐是个枉死鬼,指不定要回来复仇的。立马收拾东西,要趁天色没黑赶紧跑回家。
从棠面上看不出害怕,她又做了些收尾工作,平静的跟白老板告别也走了。
她唯一的姐姐去世多年,现在一个人在城南胡同租了小单间。
回到家,她呆呆在凳子上坐了一会,脑子不断回想今天白老板描述的周凯乐死状。
三个洞,肯定是三处枪伤了。
两处大腿防止逃跑,一枪胸口毙命。
如果对方只是想要周凯乐的命,直接崩了他就是。
但是他没有,反而多费功夫限制了周凯乐的动作。
周凯乐大概率受了审讯。
可他只是一个纨绔子弟,能知道什么重要消息?
从棠细白的指节敲了敲桌上茶碗,思量再三,一把抓起刚刚脱在椅背上的棉衣。
她得回去确认一遍,白老板所言是真是假。
因为她的同胞姐姐,死时身上也带了三处枪伤。正巧,与周凯乐一模一样。
警察以□□斗殴被波及草草结案,可从棠总觉得其中另有隐情。
周凯乐会与姐姐的死有关吗?
白家铺子是做丧事的地方,白日都无人敢靠近,生怕惹了什么晦气。
夜晚就更显阴森。门前悬着俩灯笼,还堆着几个没做好的纸仆人,空洞洞的眼珠好像会跟着你转。
从棠熟门熟路穿回纸人,从兜里掏出钥匙,径直开门进去。
铺子里早就没人了。白老板在旁边有宅子,晚上从不住这。
屋里黑洞洞的,从棠没有拉亮灯泡,简单点燃一根小蜡烛拿在手里,凑近看正堂停的棺材。
棺材不大,材料也一般,但匠人雕工了得,百福百寿图细致漂亮。
若忽略正中间不伦不类的十字架,也算有几分华贵。
从棠将蜡烛放在一边,对棺材拜了三拜,心道周兄勿扰。
借着昏暗的烛光,她双手攀住棺木边沿,猛的向上使力。
厚重的木板发出牙酸的挤压声,缓缓开启。
从棠心跳不由有些加快。
从棠已经见到了周凯乐惨白的脸,正要继续往下看,窗外响起一阵叫喊。
下一秒,门板被框框踹响。
“谁在里边?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