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安带人踹开门时,只看见个穿白衣的纤瘦女人站在棺材边,手里举着个蜡烛。
不知是不是吓呆了,女人一动不动,平静的看着他们闯进来。
加上丧葬铺子的场景加持,这场景怎么看怎么诡异。张平安咽了口唾液,下意识大声he'ci给自己壮胆:
“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
听了呵斥,从棠脸上没有丝毫惊慌。
“我是白家铺子的伙计,白日里落了点心在铺子里,我回来取。”
张平安打开大灯,看见里屋的矮桌上摆着吃了一半的点心,也认出从棠确实是白家铺子里负责调香的。
身上穿的也不是白衣,是件淡蓝棉袄,只是棉布洗多了有些泛白而已。
周凯乐的案子还没结案,尸体就被周家强行要了回去,送去白家铺子做丧事。
张平安在的巡捕房离这里最近。上头被周家压力,再回头压榨他们,巡捕房已经派人盯梢好几天了,铺子里几个人都脸熟。
张平安有些失望。那几个洋巡捕跟他说的信誓旦旦,什么凶手一定会重返犯罪现场。
刚在屋外见烛火晃动,还有推动棺材的响声,他才急哄哄带人闯进来。
还以为至少捉条大鱼,却逮了个闲散人员。
已经闹出动静了,凶手就是想来,今天也肯定不会露面了。
张平安特意看了从棠的四肢,隔着厚重棉服也能看出瘦弱。虽好看但软绵无力,没有习武底子。
一口棺材几百斤沉,她不可能抗的动。
也许是自己听错了?
张平安的警惕松了大半,随口询问。
“半块点心,还值得你再跑一趟?”
从棠:“这些湿点心不经放,过一晚就坏了多可惜。我家离这也不远,晚上没事就回来拿了。”
这话与从棠的气质不太相符。虽说是白家铺子的伙计,可从棠身上一股子书卷气,倒像是哪家的小姐,没想到这般节俭。
张平安点点头。
“这事牵扯周家的案子,跟我们回去做个笔录吧。”
从棠被几个巡捕带着,一路走向巡捕房。
南方的冬天虽没有冰天雪地,也足以让人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她手里拿着那份被当了借口的点心,裹了裹身上的棉袄,妄想留住身上最后一丝暖意。
张平安也冻的打了个哆嗦,脚步又快了些。
今晚又白忙活了。他心里懊恼,有些后悔当初揽下这样一桩麻烦事,也不知道要查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正想着,两个人正从巡捕房出来,迎面撞见他们。
巡捕房人来人往太正常了,张平安没放在心上。可前面的人步子一转,偏要挡在他们面前。
谁啊,这么不长眼?
张平安带着点火气抬头,心道敢拦爷爷的路,定要把他扔进巡捕房关两天。
可看清来人后他猛的愣住,赶紧咽下这些大不敬,舌头都有些打结。
“沈三公子!您、您怎么有空屈尊来我们这?”
沈岁穿着西装,外罩一件羊毛大衣,将整个人都包裹起来。街上穿大衣赶时髦的人不少,可沈岁这件外皮顺滑漂亮,一眼能看出品质不一般。
张平安有些羡慕。不知道以他的薪水,什么时候才能穿件好衣服摆摆阔气。
沈岁刚从巡捕房出来,身子还带着屋里的暖意,明显跟眼前这群冻成鹌鹑的人不一样。闻言,他挑挑眉。
“怎么,不欢迎我?”
从棠跟在他后边,闻言也跟着抬头。
与沈岁对上视线的那一刹,她脑子嗡一声,懵了。
怎么都没想到,分手三年后的再次见面,居然是巡捕房前。
沈岁不知认出她没有,视线没有丝毫停留,从她身上风轻云淡的滑过。
张平安却看出了些端倪。他是巡捕,对人的视线格外敏锐。
“哥,这群人干什么的,你认识?”
沈木锦见表哥停住不走,有些不耐又不敢催促,耷眉怂眼的看过来。他身材也算高大,但脸上黑眼圈浓的像眼袋,一脸憔悴郁郁之气。
双眼在人群里滴溜溜转了一圈,认定这是一群穷光蛋。
沈木锦撇撇嘴,不愿自己高贵的双眼遭受玷污,突然见到从棠从张平安身后冒出半个脑袋。
见了这朵清丽的花,他就像下水道里的老鼠见了肉,两眼放光。
沈岁一回头,就见不成器的表弟盯着从棠。
“我有事,让司机送你回去。”
沈木锦有些不情愿,但表哥开了金口,他只能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张平安眼珠一转,让手下带着从棠进去做笔录,他则留在外边对着沈岁点头哈腰。
“沈公子可是有什么事?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尽管开口!”
沈岁是沈家小儿子,都是小辈,可又跟周凯乐不一样。
沈岁已经接手家族生意,是真正掌权的年轻一辈,市警察局局长见了他都客客气气,平辈的沈木锦之流亦对他恭敬如长辈。
以张平安的职位,平日给他提鞋都排不上号。
沈岁看了看张平安笑成一朵花的脸,微微皱眉。
他不喜欢跟这种人打交道,但想起从棠,又停住要走的步子。
她瘦了,落魄了。
一身棉袄款式难看,袖口还带着补丁。
以前跟在自己身边时,每季洋牌新衣都由百货公司老板亲自送到沈家,等她挑剩下的才会摆上货架。
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她说一句想吃,沈岁亲自出去打猎也得给她拿来。
自己对她这样好,最终换来什么?
订婚宴上,众宾客等了一天她都没出现,给了沈少好大难堪。
又怕她出事,心急火燎赶回沈家,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被人骗了。
这种骗财骗色的路数,其实他见多了。
舞女小姐、女佣下属,数不胜数的女人削尖了脑袋往他身边挤,打的全是这主意。
他原以为从棠是不同的,没想到还是红颜变脂粉。
之后,从棠这两个字成了他的忌讳,谁提他跟谁翻脸。
谁知人生何处不相逢。
人还是那个人,脸还是那张脸。只是之前爱的捧在手心,现在见了牙先痒痒。
要是不落井下石,岂不显得他沈少爷太软蛋?
“这是我表弟,跳舞时打了个舞女,多亏你们巡捕房及时赶到把他保下。”
沈岁轻描淡写解释一番,随即话锋一转,想起上午从市局听到的消息。
脸上挂了淡淡的笑。
“你叫什么?”
“下属张平安。”
“那好,老张啊。”沈岁哥俩好的揽过张平安的肩膀,“你在查周家的案子?我这里有个线索听不听?”
张平安受宠若惊,脑子里一遍遍回想上次洗澡什么时候,别把这尊大佛熏到,下意识回答:“您请指示!”
沈岁低声说了几句,张平安晕乎乎的脑子被惊雷炸开,瞬间回神。
沈岁说完便放开他,笑的大公无私。
“张巡捕,这个犯人可要好好审啊。”
张平安心思百转,有些拿不准他的意思,先立正行了个礼。
“谢沈公子指点!”
从棠不知道外边两人对话,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配合审讯。
“年龄?”
“23。”
“家住哪里,几口人?”
“城南巷子,就我一个人。”
笔录简单又轻松,双方都没把这事放心上。
审讯人员翻了翻手里的纸,正要点头放从棠走,张平安和沈岁板着脸推门进来。
“重新审。”
张平安先看了一眼从棠,对审讯的巡捕耳语一阵。
气氛瞬间变了。
从棠不知原因,但直觉……与沈岁有关。
他一向如此,爱恨分明。
沈岁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长腿伸直换了个舒服姿势。
“你们问就行,我旁听长长见识,”
审讯和张平安当然不敢有意见,冷肃的重新开始。
“你说想回去拿点心,可当时天都黑了,你一个女子走夜路不怕出事?还是说,你本就不是一个人出门?”
从棠:“拿个东西而已,当然就我一个。我在这住了三年,邻居是谁、治安如何早就摸清楚了。那盒点心是周太太请的,平日我不舍得买来吃,才晚上也要拿回去吃光。”
审讯:“你跟周家有何关系,周太太为什么送点心给你?”
从棠:“素未谋面。点心也不是专给我一人,店里人人有份。或许周太太见我们辛苦,才买点心犒劳。”
审讯大喝。
“撒谎!周凯乐死前,曾约你去咖啡馆喝咖啡,这叫素未谋面?”
“说,你们到底聊了什么,让他引来杀身之祸?”
张平安和另一个巡捕都虎视眈眈看过来,不放过从棠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这架势,已经将她当做头号嫌犯。
张平安兴奋的捏了捏拳头。
刚才巡捕房外,沈岁告诉他这条重要线索。
周凯乐死的蹊跷,警局将舞场上到老鸨下至扫地阿婆都审了个遍,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
没想到,偶然查出来从棠曾与周凯乐接触。
从棠沉默片刻。
“好吧,刚刚是我说谎了。我回铺子,不只是为了拿点心。”
“那是为什么!”
“为了祭奠周凯乐。”
从棠叹了口气。
“周凯乐本是我同窗,突然知道他遭了劫难,就想去悼念一二。白天周家人都在场,我不方便出面,只能晚上过来。”
张平安不信。
“你怎么可能跟周凯乐是同窗?”
能上的起学的家庭都有些家底,更何况从棠是女孩。
她要上学,殷厚家底与开明父母缺一不可。
可从棠只是个做白事的帮工!
从棠被质疑,脸上没有丝毫愤懑,仿佛早就习惯面对这种疑问。
“我是孤儿没有父母干涉,学费全免考进市一中,正好与周凯乐同班。”
从棠指了指沈岁。
“他可以为我作证。”
沈岁一直沉默的坐在一边,仿佛真是来长见识的。见从棠开口,他才饶有兴致的点头。
“不错,她确实是市一中学生,与我和周凯乐同班。”
张平安一惊,没想到从棠和沈岁竟是故交。虽不知沈岁为什么为难从棠,但他的态度不自觉放恭敬了些。
从棠继续解释。
“之前周凯乐叫我出去,也只是缅怀学生时代。”
审讯:“你们孤男寡女在店里坐了一下午,就聊这些?”
从棠:“他还叹息一番自己婚姻不幸。人总是追求八卦,我们便多说了两句。”
审讯:“说实话!据说周凯乐走时满脸阴云,不像是聊八卦相谈甚。!”
从棠:“他想让我做他第四房姨太太。我没答应,可能因此不高兴吧。”
她话出惊人,张平安和巡捕都惊了一下,下意识看向从棠的脸。
从棠穿了一件最常见的臃肿棉服,洗的旧旧的。老百姓大多如此,一件衣服新三年旧三年,磨破了也舍不得扔。
但她那张脸衬得衣服熠熠生辉,仿佛这是一件苏绣旗袍。
沈岁却冷笑。
“还有一种可能。你死缠烂打要当周凯乐的姨太太,烦的他不高兴。“
从棠:“我没理由这样做。”
沈岁:“周家的富贵就是理由。”
沈岁做的吊儿郎当,但从棠下意识觉得,他的肌肉都是紧绷的。
二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从棠先低了头。
“不会。”
张平安闻见八卦味,好像抓到沈岁为什么非要跟来的一点端倪。在心里赞了从棠的话——人对八卦的热爱无穷尽。
但他不敢打探沈少秘辛,还没想好是装聋还是作哑,沈岁冷哼一声,示意他们继续。
审讯清了清嗓子:“这之后你去了哪里?”
从棠:“我回家休息了。之后几天也一直在白家铺子当差,店里所有人都能为我作证。”
审讯:“在家谁能证明?”
从棠:“我一直独居,街坊邻居或许瞧见过。但周凯乐不是死在舞女肚皮上,跟我有什么关系?”
审讯和张平安对视一眼,没回答。
“从小姐,今晚你恐怕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