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安想将从棠暂时关在巡捕房,先问了沈岁的意思。
“从小姐细皮嫩肉的,不知道今晚如何安置……”
沈岁似笑非笑:“巡捕房的规矩,你问我?”
张平安心里叫苦。不事先问问,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动沈岁的人啊。
巡捕房的牢房,沈岁某曾经去过。
那些小偷小摸的人、未定罪的嫌犯,都先暂时关押在里边,鱼龙混杂。
沈岁也没想到,从棠居然要被关进牢房。
他提前将市局查到的消息告诉张平安,只是想借审讯的人磨磨从棠。
若他想让从棠好受些,一句话就能将人捞出来。
但,凭什么。
说不定是从棠勾引周凯乐失败,才恼羞成怒杀了对方呢?
坐上小汽车的后座沈岁还在胡思乱想,心里涨涨的有些难受。
张平安一直送沈岁出了巡捕房,很有底气的回来吩咐手下:“不用特殊照顾,死不了就行!”
那些犯人都不是善良之辈,争吵抢夺都是难免。
这一晚有从棠受了。
沈岁一到家,立刻有女佣上前替他脱下羊毛大衣,管家给他端来热汤暖胃。
沈公馆刚买了没几年,只有他一个人沈家人住。
今天厨房熬了老鸡汤,火候正好,鲜香美味。
沈岁心里的一点不愉快被美味迅速抹去。
从棠虽负心,但沈少爷还不至于跟个女人过不去。
小小报复一下,出口气,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管家见他食欲不错,吩咐厨房又加了道排骨。
“少爷今天怎么饿了,要不先吃点点心垫垫?”
沈岁摇摇头,问起正事:“大哥今天回家,留话了吗?”
管家点头:“大少爷嘱咐,这几天让沈家收敛些,说是南京那边又达成了新合作。”
沈岁嗤笑。
“合作?说的好听,不就是任由洋人和日本人作威作福。”
管家吓了一跳,见四下无人才放心。
“少爷,这话您在家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别在外边讲啊。”
沈岁:“当然,我又不傻。行了,回头给大哥回个信,就说我知道了。”
老管家依言点头。
“大少爷还说,二楼那个房间……该收拾出来了,总这么晾着不是个事。”
沈岁眸子沉了沉,放下筷子。
“不用收拾。大哥连这也要管么?”
二楼是给从棠预留的房间。原本打算从老宅搬出来就让她住这里,谁知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两人就已经分开。
她走后,房间还一直留着,不许任何人碰。
之前是放不下,后来是懒得动。反正沈公馆房间多,不差这一间。
沈岁脸上假面似的笑不见了,露出些阴郁。大哥的指手画脚过了界,他们兄弟感情算不上亲厚。
老管家看着沈家孩子长大,他叹了口气,不愿再说让两人生分的话,转头提起另外一件旧事。
“对了,下午老宅子来电,说两年前从小姐回来找过少爷几次。”
沈岁一愣:“嗯?”
管家笑笑:“从棠小姐,少爷忘了?”
“那时少爷吩咐再也不听从小姐任何消息,还写了那样一块牌子……那边就没敢报给您,慢慢就忘了。直到今年老门房要辞职回老家,在库房里看见从小姐拿来的东西还没送过来,才想起来还有这事。”
“从棠与狗不得入内”,是订婚宴后沈岁亲手挂上的。
仿佛这样就能斩断与从棠的一切,一遍遍提醒自己她的卑劣。
忽略了骂对方是狗就是小屁孩赌气。
管家拿来一双护膝,还有一个小瓶摆在桌上。
“这是给少爷拿的香膏,护膝是给我缝的,难为她还记得我老寒腿,一到冬天就受凉。”
“从小姐嘴上不说,心里想必还是念旧情的。”
那个小瓷瓶还算精致,沈岁打开盖子闻了闻。这么多年过去,里边香味有些变质,呛得他咳嗽,只闻出来一点还算清淡的影子。
从棠确实念旧情,好多年前沈岁就知道。
少年时期,他就与从棠相识。
从棠是孤女,活得比普通孩子还艰难些,偏偏有张好皮囊。
不少护花使者幻想救她于水火,日日给她带点心牛奶。
某一日,从棠被人堵在巷子里,被逼接受对方的示爱。
正巧他走过,对上从棠眼泪汪汪的眼。
沈岁性子傲,不屑于做追求人的事,更不屑有人仗着家世欺负女同学。
他大吼一声扑上去,跟男生扭打成一团,从棠领回来老师才把两人分开。
沈岁打掉男生一颗牙,自己脸上也被打肿一块。
沈家底子厚,对方不敢追究,沈家长辈领他回家教训一顿就算了结。
等反省完再回到学校时,已经到处流言纷纷沈少冲冠一怒为红颜,咋也没人敢找从棠麻烦。
这一点情分,让从棠给他抄了三年作业,又在沈家陪他呆了两年。
见沈岁沉思,管家唠叨着走了。
“哎呀,人老了,老是想起以前的事。我盯着点排骨去……”
沈岁无奈的笑了笑。
他知道老管家故意提起旧事,想让他放从棠一马。
从棠踏进沈公馆的那天,就得到了老管家的偏爱,沈家兄弟都没这待遇。
沈岁想起巷子里从棠满脸的眼泪。
遇点事就要哭鼻子,在牢房怎么受得了?
沈岁推开面前的鸡汤,霍然起身。
“备车,去巡捕房。”
女人牢房虽没有男人那边的刺鼻烟味,但汗臭味中夹杂着的几丝香水味也丝毫不觉香甜,只让人反胃。
从棠靠在墙上闭眼休息。她会制香,鼻子比旁人敏感许多,选择了离门口最近的地方坐下。
在白家铺子时她没料到会有巡捕蹲守,时间紧迫间只来得及把周凯乐胸口和双腿摸了一遍。
确有三个枪孔。
若能早早回去,还能再去细看。
可这桩看似与她毫无关联的案子,竟奇迹般伸出千丝万缕的蛛网,将她罩在里边不得脱身。
一旁几个女人警惕的看了她一眼,彼此交换眼神。
她们是附近的惯犯,又不到关进警察局的地步,三天两头被抓几乎住在巡捕房。
老大打量片刻,冲她的手下眨了三下眼。
两个手下点头,是动手的意思。
从棠被味道熏的直皱眉,恨不得把头埋进袖子里,没注意到几人不怀好意的眼神。
她坐的这么随意,就是知道自己没有被打劫的价值。
手里的点心若是摆在装潢精美的店里,确实值钱。可现在它只剩下半包,还被冻得冰冰凉,吃了都怕闹肚子。
有什么好抢的?
但这些犯人根本没有下限。别管穷的富的,穷成啥样,老大都是一个字——抢。
她们手里本来就没有一个子,管他值不值钱,能挣一分都是挣。
没值钱东西没关系,衣服扒下来也能卖;
棉袄裤子旧没关系,有补丁也没关系,剪成布片也能卖;
就算实在破的看不下去,头发绞下来也照样卖。
老大心里算盘大的噼啪响。能想出在巡捕房发财的逆天主意,定是个人才。
她之前是个惯偷。爹娘养不起家里孩子,她就被扔到街上自生自灭。没想到这么多年她不仅没死,还把自己养的人高马大,一双手宽大如蒲扇,肥厚有力。
老大死死盯着从棠,后者一动不动,好像太累靠在墙上睡着了。
软蛋一个。
老大不屑的扫过她有些苍白的脸。
外边巡捕巡逻的拿着手电筒巡视过,随意往里瞧了一眼。
“都老实点,别想着闹事!”
几个女人规规矩矩窝在地上,没什么特别的。
巡捕没放在心上,哼着歌往外边走。
今天张大哥高兴,做东请值晚班的兄弟们喝酒,他得赶紧过去,省的好菜都被那些没吃过饱饭的饿死鬼抢光。
铁门被哐当关上,巡捕锁门的钥匙叮当响。
老大已经做了起身的动作。只等巡捕将门关上,她就会飞身扑上去捂住那女人的嘴,两个手下困住女人手脚。
然后,事情就由她摆布了。
那身棉袄看着还算干净,正好自己这件快烂了,就不卖钱留着自己穿。老大想。
这时,月光从小窗里透过来,不知照到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她的眼睛。
老大定睛细瞧,心里一喜。
一个银镯子松垮的圈在从棠的手腕上,反射出一点银光,正好被她瞧见。
今天真是走运了。
老大眼中光芒更盛,做贼的直觉让她觉得这一定是真家伙,不是唬人的铁玩意儿。
门口传来最后一声响,巡捕拉了拉门,检查确实已经锁好,赶紧一路小跑去抢酒喝了。
老大猛地抬头,率先朝从棠扑了过去,两个手下紧跟在后边,一左一右按住从棠的胳膊。
直到被扑在地上,从棠好像才反应过来,慢慢睁开眼。
老大心里呸了一口,心想这么迟钝的反应,她凭什么活这么多年,还能买个银镯子。
她死死捂住从棠的嘴,不让她出声。
另一个手下的手已经搭上了银镯,急不可耐的要把它摘下来。
从棠瞳孔一缩。
沈岁隔着车窗看夜色里的巡捕房。这栋房子有些年头了,墙皮掉的一块一块,门口悬着一盏要亮不亮的灯,在寒风里一吹晃晃悠悠,凄凉极了。
明明想好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只要从棠不作死到他面前,自己就不会找她麻烦。可现在他又放着家里的鸡汤排骨不吃,非要跑来看她哭了没有。
都闹这么难看了,还回头干什么?
从棠回老宅找自己,是离了沈家庇佑在外边混不下去,还是……
冷风灌进沈岁的脑袋,将这些胡思乱想吹散一些,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他烦躁的靠在车座上,涌起一股立马吩咐司机掉头回去的冲动.
还没等他想好到底进不进去,门口突然一阵喧闹。
几个巡捕在里边嚷嚷。
“打架了,快来人!”
“都住手!”
“别打了!这么多血,快送医!”
沈岁皱起眉,伸头往外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只见张平安半拖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出来,女人脸上全是血。
沈岁脑子轰一声炸了,再顾不上多想,拉开车门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