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日流金,将那九重宫阙的琉璃瓦灼得白亮一片,煌煌然似天神遗落人间的甲胄。蝉声如沸,烈日炎炎将整个皇宫都灸烤难以下脚。
宫女们脚步迅疾,往荫凉的道边上挤。
“苏司膳!醒醒神!”
摇椅轻曳,腰间一束淡蓝纱绦随之款摆,恍若琉璃缸中锦鳞悠游。蒲扇闲闲抵在唇畔,纤睫如蝶翼微颤,浮生偷得半日瞑。
小宫女迎面小跑过来来,一双热乎的手便按在苏舒方肩上,只管乱摇。
摇椅上的人儿眼也不睁,只蹙了烟眉,懒懒哼道:
“怎么了怎么了?陛下的午膳按食谱做就行了。”
“膳单月表上,不都排得密匝匝的么?”
小宫女湘芹瞧她这般情形,心下便知她肯定忘了!咬咬唇,无奈其善忘。
这糊涂菩萨似的司膳大人,偏生教她摊上了,可不是造化弄人?
湘芹往摇椅底杆上猛地一蹬!
那原本轻悠的藤椅骤然一顿,嘎吱作响。苏舒方惊得杏眼圆睁,倏地起身,觑着杏眼直刺那双作祟的脚。
“我的好姐姐啊,今儿是骠骑将军凯旋的日子!”
“那个将军不是传信说免宴么?”
“但他说要和陛下一块儿用膳,陛下口谕,着您好生准备的呀!”
苏舒方如梦初醒。
惺忪睡眼骤然清明,手中蒲扇下意识便往湘芹怀里一塞。小腿骨磕在摇椅雕花棱上,也顾不得疼。
见她慌不择路,提裙便朝馔通门奔去。
湘芹忙扶稳那兀自晃荡的藤椅,再抬眼望去,廊下唯余尘影,哪还有人踪?
湘芹望着空荡荡的月洞门,苦笑着摇了摇头,只得将那柄蒲扇挥得呼呼作响,聊解这蒸笼似的暑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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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过两道门槛到炊房。但见灶火通明,人影穿梭,竟已将那菜式整治得七七八八。
众人早惯了这位小司膳的疏懒脾性,若换作旁人如此,背地里早不知嚼碎了多少舌根。
偏生是她年纪最小,但凡得了时新果品、精巧点心,第一时间便想着分与众人尝鲜。
每月那点微薄月俸,更是星散尽净,大半寄予家中。
爹娘偏心苛待,她也只躲在庖厨角隅,任那泪珠子砸在青砖缝里。待泪痕干了,便又扬起笑脸,挽袖为众人做些兰香糕消遣。
尚膳监上下都怜她爱她,对着这颗掌上明珠唯一的缺点,便也由着惯着了。
大师傅正立在灶前,见她身影,忙从油腻的围裙兜里扯出巾子揩手,笑迎上来:
“苏大人呀,时辰正好!前菜都已经准备妥当,接下来的菜,就等您来拿主意呢!”
苏舒方凝睇着灶上那口青烟袅袅的乌金大镬,黛眉微蹙。陛下的口味,她自是烂熟于心;可那位骠骑将军的脾胃喜好,却如雾里看花,全然不晓。
此番同膳,龙颜虎胃,皆需周全。她既不知,尚膳监里自有经年的老人。遂转身,声音脆落:
“诸位可知骠骑将军的饮食喜好?莫做了人家不爱的,到时御前请罪,可担待不起。”
众人面面相觑。这深宫禁苑,上至天子,下至洒扫,谁人口味他们不略知一二?偏这位将军,长年戎马倥偬,纵有些风闻轶事,也如沙海拾贝,渺不可寻。
沉寂片刻,掌膳嬷嬷哑声开腔。她是宫里的老人了,从皇帝小时候便跟着伺候饮食。
低哑的声音有力,不太连贯地吐字:“口味奴婢不知晓,唯记得将军幼时与陛下极是亲厚,专爱抢陛下碟中的金须糕”
此言如投石入水,众人恍然,七嘴八舌便涌了上来
“小的也省得!听营中表兄提过,将军魁伟如塔,一顿能吃下一桶饭!”
“奴婢也知道这个,还知道这将军喜欢用白糖拌饭呢,真是怪癖。”
“提个话外的,听说这将军常年在外是因为外貌丑陋,不敢在京中才自荐出征的呢。”
“这倒不知,只听说将军年岁仅比司膳大人长两载,却已是功勋彪炳,煞气盈身,怕不是阎罗转世也未可知。”
……
眼见话头越扯越远,苏舒方无奈轻叹。素手托腮,望着案上琳琅食材开始规划菜品。
既与陛下总角之交,口味料想相去不远。陛下恶辛,将军想必亦不嗜辣。
好以雪糖拌饭,非为怪癖,实乃江南故里养成的嗜甜之性。
长年征战,体魄雄健,气力耗损必剧,当更喜些浓油赤酱,滋味厚重的硬菜。
嬷嬷既提及金须糕,此物恰是旧日嗜好,正好重制了呈于御前,亦添一分故旧情谊。
苏舒方心下已定,素手轻扬,众人立时屏息噤声。
“嬷嬷适才提及的金须糕,乃旧时念想,不可少。再添一道边塞风味的定胜糕,取其‘旗开得胜’之意,权作膳后点心。”
“头汤便用西湖莼菜羹,取其清滑鲜嫩,以开脾胃。次奉火腿炖甲鱼,汤浓味醇。”
“主菜备南乳扣肉,腐乳咸香,最是下饭。再佐一道冰糖煨制的八宝葫芦鸭,鸭腹藏珍,寓意吉祥。”
“另下一碗江南巷陌盛行的奥灶面,素汤浇头,以慰将军乡思。”
众人闻言,精于此道者心领神会,余者亦莫敢不从。
大师傅含笑近前,宽厚手掌在她肩头轻轻一拍,眼底满是赞赏。他本是儿女缘浅之人,膝下唯有顽劣一子。苏舒方灵慧可人,日日相对,叫他心头生出几分无女之憾的慰藉,恍如自家掌珠承欢膝下。
菜单一出,庖厨片刻便忙碌起来。苏舒方虽性喜疏懒,却非游手之辈。
纤影穿梭于灶台之间,或指点火候,或叮嘱份量,何时倾汤,几许下料,皆一一过问,不厌其详。
此刻眉宇间流转的沉静与条理,是超乎了那豆蔻韶龄。偶遇人手支绌,她亦会挽起素袖,素手调羹,焯水备菜,分毫不乱。
时间愈紧,独独那八宝葫芦鸭尚欠火候。火候不足则功亏一篑,若强添薪柴,又恐炙烤失度,使那鸭肉枯柴难咽。千钧一发,竟唯有静待天时。
湘芹在一旁嘟着嘴,细声如蚊蚋:“实在赶不及舍了这道菜也罢,反正也够了。”
苏舒方却不言,只抽过她手中蒲扇,敛裙蹲踞灶前,腕底匀匀送出清风,将那灶膛之火扇得温吞而韧。眉间无波。
门外忽起橐橐靴声,传膳太监的足音踏碎寂静。
满屋噤若寒蝉。
一只皂靴堪堪跨过尚膳监的门槛,电光石火间,苏舒方倏然起身,素手轻扬,一撮石灰粉便如飞雪般撒入灶心!
但闻一声轻嗤,青烟腾起。
她声如碎玉,清越破空:“布菜,传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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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养心殿的宫道,行过何止万遍。道旁古槐垂雪,累累槐花缀满枝头,清冽的淡香幽幽弥漫,将酷暑蒸腾的燥意拂去几分。
上膳太监引着在前,苏舒方垂眸随行其后。愈近养心殿,愈发清凉。巍峨殿宇的金瓦飞檐投下窄窄一弯荫地。
入宫三载,御前传膳的规矩,早已烂熟于心。可每每望见皇帝端坐的身影,心尖儿仍似被无形的手攥紧,丝丝缕缕的惶恐与忧虑缠绕上来。唯恐一丝差池,牵连自家,断送性命。
她却不知,高位之上的帝王,目光掠过她微颤的指尖,心底只觉几分趣致。摩挲着玉扳指,暗自莞尔:
朕似那凶煞夜叉不成?
珍馐罗列已毕,苏舒方悄退至云母屏风后,屏息凝望。
殿中唯见圣上独坐,迟迟不见骠骑将军踪影。圣上倒无愠色,自顾举箸,眉宇间隐有嘉许之色,显是对膳馔颇为受用。
养心殿内沁凉如水,较尚膳监的灶火熏蒸,直如云泥。苏舒方肩头微松,倦意悄然袭来。
忽而垂花门珠帘被风拂动,琤琮脆响如碎玉,将那点瞌睡惊散了。
抬眼间,值殿太监颠步趋至门前,俯身欲禀。
未及开口,一串洪钟般的朗笑撞破殿宇寂静,裹挟着塞外的风尘气扑面而来:
“乾兄!别来无恙!”
雍昊乾——九五之尊的名讳,被这般直喇喇呼于丹墀之下!纵是袍泽情深,功勋盖世,此乃君前大不韪!
殿内侍立的宫人内侍,无不骇然变色,掌心捏了一把冷汗。
那笑声的主人,上一刻还称兄道弟,步履生风地踏入殿门。待真真切切望见那御座之上,明黄衮服的身影,步履戛然而止。
周身那股不羁之气骤然收敛,如潮水般褪去。
他整肃衣甲,玄甲触地铿然有声,以额叩于冰冷的金砖之上:
“陛下天威赫赫,泽被八荒!末将时璞,奉旨出征,仰赖天恩,幸得大捷!”
御座之上,雍昊乾唇角噙着一丝浅笑,微微颔首。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落寞:
这厮怎地忽然生分至此?倒似换了个人。
时璞卸下外披,入座副席。迎面就对上屏风前的苏舒方,苏舒方正睨着眼打量着这位宫女们说的杀人不眨眼的嗜血狂魔。
传言也非空穴来风。时璞一身麦色肌肤,与御座之上雍昊乾的玉白相较,直如云泥之别。臂膀与额角处,各横亘着一道浅于肤色的旧疤,狰狞如蜈蚣盘踞。他面上无波无澜,眉宇间却凝着一股沙场淬炼出的凛冽煞气,教人望而生畏。
偏生不巧,他亦在看她。一双漆瞳深不见底,寒潭似的目光直刺过来,冻得苏舒方心头一悸,慌忙垂眸避让。。
对面的那厢的时璞,却在她垂首敛目的瞬间,窥见了几分真容。一身素净的淡蓝宫装,腰前两绺轻纱襟带随风微扬,与鬓边几缕青丝共舞,簌簌珠帘声里,竟似一株临风初绽的玉兰,沁入肺腑。
他心尖一颤,片刻失神。然这涟漪不过一瞬。深宫之内,姝丽如云,御前侍膳的佳人,来日多半是要充掖庭,承雨露的。时璞收回视线,眸底复归一片冷寂的深潭。
雍昊乾高踞上座,二人间那无声的流转没能逃过他的眼。唇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向时璞引见:
“此乃尚膳监司膳苏舒方。今日这席面,皆出自她手,时卿且尝尝,可还合脾胃?”
“入宫考核拔得头筹,所制膳馔精妙非凡。”
漆瞳微抬,复落在那淡蓝身影上。旋即侧首,向侍从微一颔首。侍者奉上一方素白棉帕,他接过来,慢条斯理地将指掌指缝细细拭净,方执起那乌木镶银箸。
苏舒方凝望着这一举一动,心尖似被羽尖轻扫过,倏地一软。此非刻意,却是刻入骨子里的敬重,对她,亦是对这满案珍馐。
然这熨帖未及暖透肺腑,一丝凉意又悄然攀上。
倘若这江南风味、边塞点心,终究不合这位沙场悍将的脾胃。这番周全,岂非尽付东流??
凝神屏息,只见时璞银箸微探。先落在那碗奥灶面上,于征尘甫卸的将士而言,还是最能补充体力的主食诱人。
面入口,汤鲜而微甘,卤汁澄亮醇厚。一箸面,一匙汤,一块浇头,竟似将那江南的吴侬软语,小桥流水都烩入其中,细腻绵长,余韵悠悠。。
时璞吃得兴起,竟忘了仪态,一口紧接一口。御座上的雍昊乾瞧着他那埋头苦啖的模样,忍俊不禁,以筷虚点。
“慢些吃,朕又不同你抢。”
时璞这才稍顿,转箸轻分那八宝葫芦鸭。箸尖甫触,鸭皮便应声脆裂,金红油亮,脂香四溢。鸭肉更是酥烂脱骨,浓香沁透肌理,显是火候拿捏得妙至毫巅。
每尝一味,他便不由自主地轻点下颌,眉目舒展。
此刻的时璞,哪还有半分初时的凛冽煞气?薄唇噙笑,眼角微弯,竟似一只温顺伏卧的巨獒。
再抬眼望向苏舒方时,眸中冰雪尽融,唯余暖煦的亲近与毫不掩饰的钦服。
于他而言,能掌此神乎其技的庖厨之道者,皆当奉若神明!
窥得这般神色,苏舒方悬着的心,终是稳稳落回了内里。
苏舒方心头那口气尚未落稳,华依殿的掌事太监已如一阵阴风般卷至御前,扑通一声重重跪倒。
跪伏前,那太监眼风如淬毒的匕首,狠狠剜过苏舒方的面门。
寒意瞬间沿着苏舒方的脊骨窜上!她齿关紧咬,舌尖尝到一丝腥甜,强逼自己定住心神。
可终究是初涉宫闱的稚嫩身子,面上强撑着不露怯,眼底却已漫起一层薄薄的水雾,视线氤氲。
“奴才万死惊扰圣驾!实是贵妃娘娘自午膳完毕,便腹痛如绞,此刻!此刻人已昏厥不醒!求陛下移驾华依殿!”
那太监涕泗横流,伏地哀嚎,忽地伸出发颤的手指,直戳苏舒方,声调陡然拔高,尖利如鸦啼:
“定是这苏司膳!不知受了哪宫主子的腌臜好处,串通下此毒手,戕害我们娘娘啊!呜……”
轰隆!
苏舒方只觉耳边仿佛炸开惊雷,震得她魂魄欲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