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是塌天大祸!
苏舒方只觉五内俱焚。她自问入宫以来,虽偶有疏懒,却也从未行过伤天害理之事。细数平生所作大恶,不过是贪眠误卯谎称更衣未归,抑是箸尖偷尝了御前那碟凉拌牛贡……桩桩件件,哪值得构陷一个戕害贵妃的弥天大罪。
此刻,她恨不能立时化作一缕青烟散了,也好过受这剜心刺骨的冤屈!
那太监伏在冰冷金砖上,磕头如捣蒜,泪珠子一颗颗砸在砖上,洇开深色水痕。嚎啕之声震得梁尘簌簌:
“陛下!求您快去看看娘娘吧!呜……”
雍昊乾终是将手中象牙箸轻轻搁下,抬眼望向时璞,眉间微蹙,似有几分踌躇之意。
将军刚风尘归来,若慢待了,恐寒心;可贵妃身中剧毒,生死攸关,实乃头等大事。
时璞本低头细品,忽觉上方投来灼灼目光,忙起身离席,敛衽作揖,恳切道:
“陛下不必为臣挂怀,贵妃娘娘凤体安康才是重中之重。臣恳请陛下容臣用完这席膳,再自行告退便好。”
得了这话,雍昊乾心下稍安,起身便往殿外去。苏舒方下意识跟在其后,却不想身旁太监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她手腕,用力之极,将她扯得踉跄几步。
苏舒方肩头吃痛,蹙起柳叶眉,眸子泛起不可察觉的泪光。
时璞将此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朝身旁侍卫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嘱咐道:
“这般粗鲁拘锢,真相尚且未有定论。且松开些,莫要伤了人。”
待瞧见太监松了手,他才收回目光,重新落座。
望着面前珍馐美馔,玉箸夹起一筷八宝鸭肉送入口中,滋味虽美,心中却暗自祈愿,但愿那司膳之人当真与此事无关才好。
皇宫的青石板路皆以精工细作铺就,平滑如镜,光可鉴人。苏舒方却只觉双足似灌了铅般,脚下颠簸,步步难行,直教人心惶惶。
她本是个心无杂念的,只念在这深宫之中,一心做好分内活计,便能守得一隅清净,保得自身周全。
至于这宫中膳食一道,她更是不敢有半分懈怠。各宫娘娘的口味偏好、忌讳禁忌,皆烂熟于心,每日里调羹弄膳,无不是精益求精,半点不敢马虎。
平日里与人相交,亦是温和恭谨,笑靥迎人,纵是片语只言,也多是谦辞软语,从未曾与人红过脸,结过怨。
可如今这般境地,却叫她不知如何是好。
眼看这祸事无端临头,叫人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只觉这深宫的朱墙碧瓦让人喘不过气来。
贵妃宋梦,年岁较苏舒方不过略长二载,心性犹带稚气。
素日最爱往御苑深处扑蝶穿花,因是后宫年纪最稚,帝后皆多一分怜顾。
虽豆蔻年华,然她伴于雍昊乾身侧之岁月,却比任何宫眷都长。尚在襁褓之中,便已指为玩伴。
雍昊乾心中,最偏爱的亦是这灵黠善谑的小女子。
华依殿的路途不远。甫一入殿,凉意比养心殿更甚。苏舒方眸光微扫,见殿角一架八幅冰绡风轮,正将冰山寒雾徐徐推送,素纱为幅,飒飒生风。
她垂首暗忖:贵妃素畏寒暑,冬需熏笼,夏赖冰簟,尤嗜辛辣之味。
思绪未定,背后骤遭小太监猛力一搡!双膝猝然磕碰在冰冷地砖上,膝骨剧痛钻心。她顾不得疼,急急抬首,望向殿中那端坐于贵妃椅上的人影。
宋梦斜倚在椅上,午后膳毕,那点朱砂口脂尚未来得及补缀,整个人儿白得似那官窑甜白釉薄瓷,仿佛呵气重些便要迸裂。
玉指抵着小腹,鬓边香汗涔涔,显是疼得狠。
恍惚间闻得御驾步声,她强撑着椅把欲起身见礼,身子却软得似风中柳絮。
雍昊乾见她摇摇欲坠,龙纹袖袍下的手方抬至半空。不及相扶,宋梦已如断了线的玉偶,软软朝御前栽倒!
“传太医!”
雍昊乾声线绷紧。候在殿外的太医疾趋而入,隔着一层鲛绡,凝神细诊片刻,方伏地回禀:
“陛下宽心,贵妃娘娘此乃疼痛剧烈致厥,性命无虞。”
雍昊乾静立殿中,广袖一拂,只沉声道:“好生照看。” 语毕,身形却似钉在了原地,眸底忧色深重,终未移步。
殿宇之内,死寂如铁。唯闻殿外蜻蛉鸣噪,其声聒耳,愈发衬得殿中阴森。偶有一缕裹着凉意的风丝,自槛外游入,拂过苏舒方汗湿的鬓角,激得她周身一颤。
心中惧疑,她忍不住微抬螓首,向上首悄然窥去。
不期然,正撞入雍昊乾幽深的眸潭!那目光沉静如古井寒渊,惊得她魂飞魄散,慌忙垂首,连带着青鬓也簌抖。
伏按在金砖上的十指,沁出粘腻冷汗,在澄泥金砖上泅出两汪湿痕。
纱幔拂动,珠帘轻磕,那细碎的声响钻入耳中,似冰针砭骨。
漫长的静默压得人透不过气,仿佛光阴凝滞。
终于,御座之上传来一字,声调不高,金玉掷地,凛冽道:
“查。”
苏舒方再不敢抬眼,只凭耳力捕捉殿内动静。
周遭顿时靴声窸窣,步履杂沓,间或有御前太监压着嗓门的调遣声。
一拨人影涌入殿中,复又一片裙裾匆匆曳地而去。她视线低垂,余光里扫见几幅熟悉的靛青裙角。
人影幢幢,步履纷纭,,奔走不息。唯她,,僵跪于冰冷金砖之上,泥塑木雕般纹丝不敢稍动。
她心下复又将入宫以来的行止细细筛过。
各宫主子的吩咐,何曾有过半分推诿?高位者敬奉周全,低阶者亦未苛待。宫女太监间,更无结怨之事。家中月俸,亦是按时寄奉,不曾短少。
这无妄之灾,究竟缘何而起?莫非是有人存心构陷贵妃,却拿她作那替罪的羔羊?
然则阖宫上下,为何独独选中她这小小司膳?若非人祸,那贵妃娘娘之痛,又该作何解?
思绪如乱麻,将宫中诸人诸事翻检数遍,竟寻不出一丝端倪。
倏尔念转:莫非祸根在宫墙之外?
一个身影蓦然撞入心间。
方才于御前与圣上并肩用膳的,时璞。
然则若真是他,其行何由?
此人长年戍守边陲,于京中人事尚且生疏。观其形貌虽凛然迫人,却也非那等构陷深宫妃嫔的宵小之辈。
然则世事无定,人心难测。
既那太监可诬她受人金帛,她何尝不可疑他亦遭人驱策?
此念方生,旋又自哂:
若真有幕后主使,何不择一近水楼台的宫娥内侍行事,偏要驱策这征尘未洗的外臣?纵有金锭银铢,也不易递入他那铁甲营盘。
几欲启齿向雍昊乾剖白,然这念头不过无凭无据的妄测。况天子与将军,乃总角之交,情谊非比寻常,岂容她一个微末司膳僭越置喙?
更何况,眼下她正是谋害贵妃的首恶元凶,百口莫辩。
膝骨处如遭针砭,酸麻痛楚直钻骨髓。背脊寸寸僵冷,知觉渐失。方才强抑的泪意,此刻又如泉眼决堤,颗颗砸在膝前宫绉裙上,泅开一片深重的鸦青湿痕。
神思飘摇,竟至浑噩。
罢了,便是此刻拖出午门杖毙,又有何妨?
如此倒也干净。不必再受父母那无休无止的苛责;亦免却了这日夜悬心、如履薄冰的煎熬。
……
苏舒方正自心潮翻涌,周遭的喧嚣步履却戛然而止。她强抑着窥探的冲动,颈项低垂,唯恐再触天威。
御前总管捧着尚膳监的出入簿册,指尖逐行摩挲,冷汗已浸湿了内衫领缘,却仍嗫嚅难言。
雍昊乾支颐于紫檀圈椅,眉心紧蹙,见那总管半晌吐不出一个字,广袖一拂,将那簿册劈手夺过!
深宫暗斗倾轧,自古如附骨之疽。他身登九五,最厌此等阴微伎俩。
况其后宫清简,寥寥数人,向来笙磬同音,何曾闻得半分不合?
御前太监束手无措。簿册复递至掌事嬷嬷手中。
嬷嬷乃先帝朝旧人,眼毒如针。她接过簿页,一目十行,双目微眯处,便已觑见蹊跷。
但见各宫人等,皆循规蹈矩,入则归其主殿,出则必随主位近身宫娥。
独独华依殿那位贵妃侍女,竟似孤鸿野鹤!前前后后,茕茕独行,穿庭过户,终蹈司膳监。
管事嬷嬷躬身一礼,缓声道:
“此女行止殊异,陛下不妨传召来,细加勘问。”
雍昊乾只对御前总管江丰轻抬下颌。江丰立时会意,低声吩咐殿外侍从:
“带那宫女。”
被带上殿的宫女名唤李夏,是个毫不起眼的蜀中女子。履历清白,入宫尚不足半载,原在尚膳监替大师傅打打下手。
因做得一手地道的蜀地辛辣菜式,被贵妃宋梦看中,讨去了华依殿伺候。
李夏。
苏舒方尚僵跪于地,闻得此名,心头微动。她对此人确有些模糊印象,此刻却只能埋首屏息,凝神细听殿内对答。
李夏方踏入殿门,华依殿的大宫女便已按捺不住,扑通跪倒:
“陛下!奴婢死罪!此人奴婢识得!前些日子娘娘尝了她烹的菜,略嫌咸重而辛辣不足,不过提点了两句,她便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奴婢当时想着,她初来乍到,又是头一遭被娘娘训斥。娘娘性子直,言语间难免失了轻重。可娘娘也不过是口头上说了两句,既未克扣她的月例,亦未施以杖责。”
“只道她想通了,自会回转。”
“怎料她竟怀恨在心,包藏如此祸胎,胆敢谋害贵妃娘娘!”
李夏闻言,如遭雷殛,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泣不成声:
“奴婢冤枉!奴婢没有!”
“没有?”
那大宫女厉声截断,指尖如戟,直戳李夏面门:
“那你鬼鬼祟祟潜去司膳监作甚?分明就是去寻那苏司膳,收买串通在娘娘的膳馔里下毒!”
此言一出,僵跪于地的苏舒方如坠冰窟!她与此女素昧平生,何来勾结?
再顾不得御前失仪,她猛地直起身,额角重重磕在冰冷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咚”声,连叩数下:
“陛下明鉴!奴婢与此女从无瓜葛,更无半分金银往来!收买之事,纯属构陷!”
话音甫落,苏舒方便暗悔失言。此等辩白,非但苍白无力,反倒平添了袒护李夏的嫌疑。
冷汗早已浸透内衫,黏腻地贴在背脊。
她唇瓣翕动欲再分说,终是紧抿了樱唇,缄默不言。
言多必失。无铁证傍身,徒费唇舌。
那李夏却未省得此理。她本是商贾娇女,家中独苗,素日心高气傲,何曾受过这等构陷?
此刻只觉百口莫辩,愈发声嘶力竭地哭嚷:
“没有!奴婢没有!冤枉啊!”
那尖利哭嚎,直吵得苏舒方额角青筋突突直跳。近在御前的雍昊乾更是龙眉紧锁,指节无意识地在紫檀扶手上轻叩。
苏舒方贝齿轻啮着干裂的下唇,终是强捺心绪,身形依旧保持着恭谨的跪姿,语锋却如冰锥般,直刺向那兀自哭嚷的李夏:
“你道没有,便说个分明。贵妃娘娘训诫之后,你去了何处?做了何事?可有宫人随行见证?又有何物证可自证清白?桩桩件件,细细道来!”
这一串冷冽诘问,如冰水兜头浇下。李夏浑身一颤,哭嚷声戛然而止。这时李夏才回过神来,清醒些许理智。
她惶然循声望去,虽瞧不清苏舒方的面容,却认得那身素色宫装。是尚膳监的苏司膳。
但此刻却不是攀交叙旧的好时辰。
“陛下明鉴,奴婢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生那害主之心!”
李夏伏地哽咽。
“那日蒙娘娘训导之后,奴婢实是羞惭无地。奴婢并非怨怼娘娘教诲,而是深恨自己手艺粗陋,不堪侍奉,辜负了娘娘期许。”
贵妃座下的大宫女与心腹宫人闻言,彼此交换了一个犹疑的眼色,以手支颐,若有所思,却终究未发一言,只静听李夏分说。
“奴婢初入宫闱,心性浮躁。骤逢主上斥责,一时情难自持,竟失魂落魄奔出殿去。彼时神思昏乱,只在宫苑里漫无目的游荡。恍惚间记起娘娘前些时日命霓裳阁制了一件薄绡夏衣,算来工期已满,便想着去取了回来,或可稍赎前愆。”
李夏陈词未竟,御座上的雍昊乾已向江丰递去一个眼色。不消片刻,霓裳阁与浣衣局的掌事尚宫已被悄然引至殿前。
江丰趋前一步,压着沙哑的嗓音低问:
“此女所言,可有不实?可曾遗漏?”
那二人被这御前森严之气慑得股战胁息,慌忙摇头。
其中一位年长些的嬷嬷壮着胆子回禀:
“回总管,这宫女确曾来过。行色匆匆,腰牌也验看无误。取了纱衣便走,半刻未多停留。其余细务,奴婢们实不知晓。”
“所取纱衣何在?” 江丰追问。
大宫女闻声,疾步入内殿捧出一方锦匣。太医当众验看那叠如云似雾的鲛绡纱衣,反复检视,终是躬身复命:
“回陛下,此衣洁净无异。”
御座之上,雍昊乾龙掌缓缓移向蟠龙椅另一侧扶手。江丰会意,陡然拔高嗓音:
“讲下去!”
李夏被那声音惊得一抖,愈发将额头紧贴金砖:
“奴婢后来实在忍不住,躲到御花园假山后头哭了一场。待心绪稍平,才辗转去了尚膳监。奴婢原在大师傅手下做些粗使活计,与他老人家尚有几分香火情。便腆着脸去求教,如何拿捏盐分的分寸,又如何调和百味,使那辛香更显醇厚。”
“闲谈间,大师傅提及,贵妃娘娘除嗜辛辣外,亦极爱那冰凉沁甜的细点。奴婢便又央他指点,学做了那道冰玉酥酪”
“今日午时,瞧着娘娘被暑气蒸得食欲恹恹,奴婢便斗胆,将那新学的茱萸煨羊肚丝充作主菜呈上,只盼能搏娘娘一粲。膳后日头最毒,奴婢又奉上冰镇好的酥酪。娘娘瞧着甚是欢喜,连用了三盏!”
说到此处,她声音陡然凄厉:
“可未及半个时辰,娘娘便疼得不行!陛下!奴婢冤枉!奴婢烹制时,娘娘小厨房里当值的姐妹足有五六人!火工,洗切,传膳,众目睽睽!奴婢纵有包天的胆子,也不敢当众下毒啊!陛下明察!陛下明察!”
苏舒方心头电光石火般骤亮!她猛地抬首,樱唇方启。
阶下太医却已抢先一步,须发微颤,伏地高声道:
“陛下!老臣知晓其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