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时璞已将苏舒方备下的膳食尽皆用毕,接过身侧小太监躬身奉上的绫子帕,细细拭了拭唇。
目光隔着数重蝉翼纱帘,漫向殿外。眼前犹晃着方才司膳女官被内侍押解离去时,那素色宫装下微乱的步摇影。
回首再看案上,甜白釉菊瓣碟中尚余浅浅一痕羹汁,如胭脂褪色。方才入口的鲜滑醇厚,此刻舌尖犹存余韵。
沉香烟缕,亦似凝着几分涩意,萦绕在空落落的殿宇间,竟令那羹汤的余味,半是醇鲜半是涩了。
苏司膳不知此刻光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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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的话音尚未落地,贵妃身边侍奉的宫女已匆匆跑来,敛衽急禀道:
“启禀皇上,贵妃娘娘业已苏醒,此刻正往前厅赶来呢。”
贵妃由宫人搀扶着,莲步轻移,虽行得迟缓,然面上那层惊悸的苍白已褪去了几分。雍昊乾见状,心头一紧,忙不迭命人小心扶了她在椅上坐定。
太医趋步近前,恭谨地复又请脉。
只见他眉峰微聚,指尖凝神细按,俄而,紧锁的眉头如云开雾散,眼神亦豁然清朗起来。他整了整衣冠,向前深躬一礼,方徐徐禀道:
“启奏陛下,贵妃娘娘此番腹痛如绞,并非中毒之兆。乃是因先食了辛辣之物,后又贪凉饮了冰酪,两相冲激,致令肠胃骤然挛急所致。”
雍昊乾听罢,眉间沟壑愈深,沉声诘问道:
“既如此,缘何初诊时不辨?太医连这点都诊断不出来?”
太医闻言,慌忙伏地叩首,额角已沁出细密的汗珠,颤声奏道:
“臣罪该万死!初诊脉案确有寒热相搏之象,然贵妃娘娘凤体素来阴虚阳亢,平日进膳又常以冰酪佐炙鹿脯,寒热并进已成常例,故一时竟未能窥破关窍。直至方才听闻宫女所述娘娘今日饮食之状,方如醍醐灌顶,惊觉此番冷热交攻之烈!”
他喉结上下滚动,身上那件竹青官袍的下摆,也随着身形微微颤抖:
“想是娘娘往日所食尚少,且冰火二物相隔有时。今日却是啜冰酪太急,紧承热辣之后,方激得脏腑骤然挛痛。”
殿内那根紧绷的弦,仿佛骤然松了几分,连空气也悄然活络起来。
斜倚在贵妃榻上的宋梦,此刻轻轻“唔”了一声,苍白面颊上已浮起一层薄薄血色。
她慵懒地侧了侧头,锦帕半掩樱唇,含含糊糊地嘟哝道:
“本宫也不知呢。明明从前也这般吃过,偏今日就闹将起来。罢了罢了。”
雍昊乾紧绷的肩头微沉,眼底那层霜意悄然化开,漾出几分暖融融的笑意来。他虚点了点贵妃,口吻里带着无奈与怜惜:
“往后每日那冰盏子,只许进半份。再这般任性,省得朕悬心。”
宋梦闻言,蛾眉轻蹙,自锦堆里支起身子,娇声不依:
“陛下!”
殿内凝滞之气早已尽散。
皇帝摆摆手,命那些尚跪伏在地的宫娥太监们起身。众人如蒙大赦,屏息敛息,悄无声息地鱼贯而退,各归其职去了。
养心殿内,时璞仍端坐于御案之后。御前总管江丰的徒弟江顺趋步至案前,躬身垂首,低声探询:
“将军可还有什么吩咐?”
时璞目光未动,只略一摇头:
“我再略坐片刻。若天色向晚,陛下仍未回銮,你便代我向陛下好好辞行罢。”
殿中暮色渐浓,如墨晕染。
四下里侍立的宫人屏息凝神,身影幢幢,静默如塑,将时璞孤坐的身形衬得愈发幽深寂寥。唯他一席玄袍,几乎融进身后沉沉的暗影里。
最后一缕残阳自西窗槅扇透入,经重重蝉翼纱筛滤,化作几缕游丝般的金尘,在微凉的空气里浮沉明灭。
檐角风铃偶被晚风拂动,叮咚三两声,清泠幽咽,旋即便被这无边的暮色悄然吞噬。
案头那盏甜白釉菊瓣碟,依旧寂然。碟心残留的一痕羹汁早已干涸,在昏昧的光线下,凝成一道深褐的旧迹。
时璞的视线并未停留在碟上,只沉沉投向殿外愈加深邃的暮色。
他的身影被斜光拉得颀长孤峭,深深没入身后殿宇的幽暗之中,唯有侧脸的轮廓被那微弱的余晖勾勒得冷峻分明,仿佛铁线精心勒就,透着无声的凝重。
殿宇沉寂,夜色如墨,彻底浸透了重重宫阙。终于,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踏破这片凝滞的宁静。时璞骤然抬首,目光如电,直望殿门深处。
然而,烛影摇曳处,只见雍昊乾一人缓步而入。
时璞心头莫名一空,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如檐角掠过的夜风,悄然拂过。
视线扫过案上那只空碟,唇角不禁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苦笑。
他这胃口一如既往,竟连这许多珍馐也填不饱。
“陛下。”他收敛心神,沉声问道,“贵妃娘娘凤体可平安了?”
雍昊乾缓缓落座,眉宇间带着一丝无奈的宠溺,淡笑道:
“无妨。她素来是个实心肠的,见了合心意的吃食便忘了忌讳,贪凉贪急了些,两下里冲撞了肠胃。”
“如此便好,陛下也可安心了。”时璞颔首。
雍昊乾目光掠过自己案上那几乎未动的午膳,微露惋惜。
再瞧时璞案头,早已是杯盘净尽,不由得想起他幼时在王府大快朵颐的模样,心下暗笑:
这饕餮般的胃口,倒是一丝未改。
等了这许久,晚膳时辰早过,想必腹中早已饥馁。
然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终是压下了那份共膳的心思。他微带歉意地看向时璞:
“朕尚有几桩紧要政务亟待处置,今夜便不能与你共饮了。”稍作停顿,语气转为关切:
“枯坐等候多时,想必腹中空乏?离宫前,可去司膳监让他们与你备些易克化的汤点,略进些汤水,也好抵一抵这长夜饥寒。”
言罢,雍昊乾起身欲去御书房。时璞亦随之离座,玄色袍袖微振,躬身作揖,目送那明黄的身影融入殿外深沉的夜色之中。
江顺趋至时璞面前,躬身低语:
“将军,容小的引路,往司膳监去罢。”
宫道幽深,去往司膳监的路途需费些辰光。江顺提一盏油纸灯笼在前引路,昏黄的光晕在青石砖上晕开一小团暖色,堪堪照亮方寸之地。
廊庑间偶有宫女太监穿行,宫女身上的深色布衣,较之苏司膳那身素雅宫装,确是简朴了许多。
时璞垂眸,目光掠过廊下交错的青砖,深浅斑驳,一如他此刻难明的心绪。他下意识地抬手,将背上那柄随征多年的佩剑往深处拢了拢,莫让那沙场浸染的凛冽寒气,惊扰了司膳监的宁谧,更莫…吓着了她。
此时距六宫传膳已过两三个时辰,司膳监庭院内人影寥落,想是众人多已回后馔歇息。时璞甫一踏入内院月洞门,目光便被树下一抹淡青攫住。
只见苏舒方斜倚在一张竹制摇椅上,素色衣绦松垂,随着椅身轻晃的韵律悠悠摆动。她手中蒲扇早已滑落膝畔,螓首微侧,阖目沉睡。
皎洁月色混着廊下灯笼的微光,映在她苍白的面颊上,额角那处因前时跪罚留下的淤痕,便显得格外刺目惊心。
时璞心头蓦地一紧,目光如被灼烫般迅速垂落。虽未亲见彼时情景,那抹刺眼的青红却似一根细针,无声无息地刺入他心尖,牵起一丝陌生的,细细密密的疼。
这莫名的悸动从何而起?
夜风裹挟着凉意拂过庭院,她竟如此疏于防范,在这风口酣眠,也不惧寒邪侵体。
一旁的江顺不曾窥见这位威仪赫赫的将军眼底深藏的柔漪。
他尖细的嗓音陡然拔高,瞬间撕裂了庭院的寂静:
“苏司膳!快醒醒!”
摇椅上的人儿被这骤响惊得一个激灵,慌忙起身,朝着江顺与时璞的方向便敛衽行礼。
江顺道:
“将军尚未用膳,你且好生张罗。咱家在殿外候着,待将军用毕,再送将军出宫。”
言罢,便躬身退至外殿。
时璞的目光落在苏舒方身上,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嗓音低沉,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促狭:
“如此,便有劳苏司膳为本将备膳了。”
他站得近,昏黄的油灯光晕勾勒着他轮廓分明的面庞。麦色的肌肤打理得极洁净,不见半点髭须,唯近耳根处一道浅淡旧疤,平添几分疆场的峥嵘。
深褐的瞳仁映着跳跃的灯火,漾出几分晶亮的光泽,专注地望定她,无端透出一种近乎赤诚的期待。
苏舒方再次垂首敛衽,姿态恭谨,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温顺:
“回将军的话,阖宫晚膳刚毕,御膳房诸人皆已歇下。若将军不弃粗陋,便容奴婢亲为将军烹制些许汤水点心罢。”
方才一番跪罚劳碌,她膝上犹自酸软乏力,实不愿再惊动众人起身操劳。纵使自己已是强弩之末,也总好过再拖累一干人等不得安枕。思及此,便强撑着将那份倦意按下。
她抬手,将几缕滑落颊边的青丝轻轻抿回耳后,便行至井台畔。
素手汲起清冽井水,细细淘洗食材,水珠自指尖滚落,映着月色,晶莹剔透。
旋即转身入厨,但见寒刃起落间,肉片已匀薄如纸,各色时蔬亦分列齐整,青白分明。
自汲水至备菜,不过一炷香光景。添薪引火,动作间行云流水,不见半分滞涩。
时璞静立一隅,目光紧随那抹忙碌的淡青身影。
他心中暗忖:那般熨帖肺腑的珍馐如何出自;眼前这瞧着年岁尚轻的姑娘,又是如何通晓这许多灶上乾坤?
灶膛里柴薪噼啪作响,燃得正旺。
跳跃的火光将她白皙的侧颜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晕,更添几分明丽。袅袅升腾的炊烟,萦绕在她周身,朦胧摇曳,恍若云中素娥偶落凡尘,临灶司馔,不沾半分烟火浊气。
锅中渐起青烟,苏舒方手下不停,口中却絮絮道与将军听:
“这肉片呀,须得热镬冷油下去,方能锁住鲜香,又不至沾镬焦糊。”
她纤腕微动,将肉片煸炒片刻,见脂泽微沁,便盛出备用。复又下入秦椒,煎烙至皮皱如虎纹。再将肉片倾回镬中,与椒同爆,只撒薄盐一味,取其本真。
“生菜最是娇嫩,”她另起一镬,素手拈起猪油滑入,“与豆豉同炒,断生即起,方保其翠色爽脆。”
汤吊子里,蜃蛤与鲜虾沉浮翻滚,她轻轻撇去浮沫,又投入几块甜玉米与萝卜丁:
“添此二物,取其甘甜清润,衬得汤底愈发鲜醇。”
趁着煨汤的辰光,她将蒸透的绿豆泥倾入锅中,耐心翻炒至沙糯细腻,方入模压实。
又见一旁焖着的米饭火候将成,便小心滗去多余米汤,复盖严实,令其收尽水汽。
时璞静立一旁,看她纤影穿梭于灶台之间,动作娴熟如织锦,眉眼间却不见丝毫烦厌,反透着一股怡然自得的恬淡。他亦看得入神,心中竟也生出一份奇异的熨帖与安宁。
须臾,几样小菜并一碗莹白米饭,一盅奶白鲜汤,已齐齐整整布于案上。苏舒方奉上竹箸,眸光微垂,语带谦抑:
“仓促之间,肴馔简薄,恐难入将军之口,还望莫要嫌弃。”
她侍立一侧,屏息凝睇。
只见时璞接过汤匙,舀起一勺乳白汤液送入口中。
不料他陡然色变,将手中青花瓷碗猛地往石案上一顿!
“铿”的一声脆响!
碗底与石面相击,碗中汤汁在碗沿轻颤几旋,险些泼洒出来。
苏舒方心头一紧,失声低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