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抬花轿停在将军府门前。
这府邸只是钟不栖在武宁城的临时居所,青砖高墙透着一股生硬的临时感。没有宾客,没有鼓乐,只有铁甲亲兵分列两侧,沉默如石,空气凝滞。
轿帘被侍女小荷掀开,她伸手去扶轿子上身着婚服的女子。
赵璩搭着小荷的手腕,弯腰出轿,她盖着红色盖头,只能靠着小荷的牵引,挺直脊背,顶着无数审视漠然的目光,一步步迈过高高的门槛。
小荷带着她踏入新房,红烛刺目,熏香浓腻,却盖不住那股边疆的冷硬气息。
时间在死寂中爬过,直到“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沉重的脚步声带着寒气闯入,瞬间冲散了暖香。
赵璩心跳漏拍,隔着盖头,只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轮廓。
那人几步便到了跟前,阴影沉沉笼罩下来,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伸过来,没有犹豫,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精准而利落地将她的盖头掀开,搁在一旁的桌上。
小荷在一旁瑟瑟发抖不敢说话,赵璩被骤然的光线刺得眯了眯眼。
她的视线撞进一双深褐近黑的眸子里,没有审视,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穿透力。
那目光仿佛带着沙场磨砺出的锋锐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沉寂,瞬间攫住了她,让她感觉自己像被钉在板上的猎物,从皮肉到骨骼都被这目光无声地刮过一遍,所有的伪装和虚饰都在那目光下变得苍白透明。
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他周身带来的寒意,无声地在空旷冰冷的室内蔓延。
“臣钟不栖。”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字字清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公主殿下远来辛苦。”
赵璩感到自己指尖的血液似乎都在那目光下变冷了。
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脸上属于“安宁公主”应有的略显苍白和怯懦的表情,微微垂下眼帘,避开那令人窒息的对视,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颤:“有劳将军挂怀。”
钟不栖没有回应她这礼节性的客套,他向前踏了一步,沉重的军靴发出笃的一声闷响,仿佛踩在人心上。
高大的身影带来的阴影,瞬间将赵璩完全笼罩。
他停在她面前,距离近得赵璩能清晰地看到他玄甲肩部细微的磨损痕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更浓烈的汗水和荒野的气息。
那股气息带着强烈的侵略性,几乎让她窒息。
“北疆苦寒,不比帝京繁华。”钟不栖的目光依旧锁在她低垂的眉眼上,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此地民风剽悍,与京城不同。”
他的话语在这里微妙地顿了一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锐利的光似乎凝聚了一瞬。
“公主金枝玉叶,身份贵重,”他的声音压得更沉,语速放缓,每个字都像经过精确的打磨,清晰地送进赵璩耳中,“此地风沙大,有些地方,有些人,殿下还是,少见为妙。”
空气骤然绷紧。
那“少见为妙”四个字,轻飘飘落下,却重逾千钧。
这不是关心,不是建议,而是赤裸裸的警告。
警告她这个皇帝派来的眼睛,安分守己地待在华丽的囚笼里,不要试图窥探不该看的东西,不要触碰不该碰的领域,比如,他钟不栖名下的北疆。
赵璩垂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那尖锐的痛感让她混乱的心跳强行压回一丝清明。
属于赵璩的冷静和属于安宁公主的怯懦在她体内激烈交锋,她知道自己此刻应该表现出惊慌,顺从,甚至泫然欲泣。
她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翻涌的情绪,只是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承受不住这沉重的威压和警告。
“将军,”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明显的惧意,却又奇异地维持着一丝属于公主的脆弱尊严,“本宫……知道了。”
钟不栖的目光在她微微颤抖的肩头和低垂的发顶停留了片刻。
那目光依旧沉静,如同深潭,看不出任何波澜。他似乎得到了预期的回应,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脚步声一步步远离,最终消失在门外走廊的尽头。
那股凛冽的寒气也随之抽离。
房间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更加冰冷空旷。
赵璩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刺得生疼。
赵璩身体微颤,不是恐惧,是被当作棋子,被无视,被彻底掌控的屈辱与愤怒,瞬间冲垮了原主的怯懦。她猛地扯下残余珠钗,叮当散落一地。
什么公主!什么联姻!她赵璩,不是深宫的菟丝花!
她是二十一世纪千军万马挤过独木桥“上岸”的基层公务员,熬夜整理扶贫数据、烈日下调解纠纷、挨骂赔笑脸磨出的韧性和脑子里的政策法规,才是她的依仗!
就在考公体检通过、以为人生步入正轨的那个下午,她趴在手机上,手机上打开着她刷到吐的“□□”APP,只是打了个盹,再睁眼,成了同名同姓,被皇帝老爹打包送来边疆和亲的“安宁公主”。
更荒诞的是,“□□”APP成了她脑子里无法卸载的一部分!
【叮!检测到宿主强烈生存意志及特殊身份,“□□”系统激活成功!】那时,冰冷的机械音在她混乱的脑中响起。
【终极目标:国家稳定度达到100%。】
【当前国家稳定度:30%(危如累卵)。】
【失败惩罚:永久滞留此位面。】
【成功奖励:返回原世界。】
赵璩只想骂人,30%?危如累卵?!刚“上岸”的小科员救一个摇摇欲坠的封建王朝?这怎么可能!
但现实没给人准备时间,皇帝“父爱”如山倒,一纸圣旨,她被匆匆塞进花轿,一路颠簸,送到这北疆苦寒之地,送到刚刚那眼神冻死人的男人面前。
“公主!公主您……”小荷看到满地狼藉和赵璩惨白却透着狠劲的脸,声音吓得变调。
赵璩猛地回神,深吸气压下翻腾的情绪,现在愤怒恐惧都没用。
“小荷,”她的声音出奇平静,带着决断,“给我找身衣服。最普通,最不起眼的。”
“公…公主?”小荷懵了,“深更半夜……”
“别问。快!”
小荷被她慑住,慌忙翻找,拿出一套半旧的灰蓝色粗布袄裙。
赵璩迅速脱下繁重婚服,套上灰扑扑的袄裙,布料粗糙,却带来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她扯下所有首饰,用木簪挽发。
“小姐,太危险了!”小荷急得快哭。
“待在笼子里更危险。”赵璩整理衣襟,眼神投向紧闭的房门,“想活命,得看清站在什么地方。你留下,有人来就说我睡了。”
她溜出新房,将军府大而冷清,夜色浓重,巡逻卫兵脚步声规律。
她凭着考公练出的空间感和观察力,借回廊柱影,假山花木掩护,有惊无险摸到偏僻角门。
门闩老旧,她费力拉开缝隙,侧身挤出。
书房。
钟不栖并未安寝,烛光下,他面前摊着几卷账册和密报,眉头紧锁。
武宁县令张弼,克扣朝廷赈粮,中饱私囊,是导致武宁饥荒流民四起的直接元凶。
但这县令在本地势力盘根错节,且行事极为狡猾,账目做得滴水不漏。
抓贼需赃,一时竟找不到铁证将其一举拿下,强行查办,恐激起地方反弹,影响北疆防务。
这难题,让他心头郁结。
他的亲卫队长悄无声息地闪入:“将军,角门那边有动静。那位…穿着仆妇衣裳溜出去了。”
钟不栖执笔的手一顿,墨点滴落纸上,晕开一小团黑,他抬眼,眸中寒意深敛,只余一片审视的幽深:“跟着。看她去哪,做什么,别惊动。”
“是。”队长领命,转身走了。
*
赵璩踩着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夜风裹挟着沙砾打在脸上生疼。
她漫无目的的顺着街巷走,忽然听见前方传来重物拖拽声。
借着街角灯笼昏黄的光晕,她看见武宁县衙朱漆大门吱呀洞开,两个衙役架着个浑身血污的老者往外推搡。
“滚!再敢来讨粮,打断你的狗腿!”衙役的呵斥声刻意压低了声音。
老者重重摔在青石板上,喉间发出痛苦的呜咽,褴褛的衣袖下露出的皮肤布满鞭痕。
赵璩下意识往阴影里缩了缩,心跳如擂鼓,见那老者挣扎着爬起来,佝偻着背往城西踉跄而去,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穿过几条破败的巷子,腐臭味越来越浓,隐约听见了孩童的啼哭。
转过最后一个拐角,眼前的景象让赵璩呼吸一滞。
护城河堤下的空地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树皮搭成的窝棚在夜风里摇摇欲坠,衣不蔽体的妇孺裹着破草席蜷缩在一起,不少人脸上爬满脓疮,瘦得只剩皮包骨。
老者扑到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身边,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半块发黑的饼子往她嘴里塞。
“这是第几个饿死的?”角落里传来沙哑的声音。
赵璩顺着声音望去,一个中年人正用草席裹住具小小的尸体:“张弼那狗官把朝廷的救济粮都吞了,我们这些贱命,死了也没人管……”
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赵璩想起“□□”系统里显示的30%国家稳定度。她攥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突然,不远处传来马蹄声,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官兵来了!快跑!”有人惊恐地尖叫。
赵璩转身欲躲,却被慌乱的人群撞倒在地。
混乱中,她瞥见领头的骑兵腰间的令牌,为首的骑兵举起火把,狰狞的面孔在火光下忽明忽暗:“将军有令,流民不得滞留武宁!”
赵璩被撞倒在地,尘土呛入喉咙,混乱的脚步几乎要踩到她身上,她下意识护住头脸,心头一片冰凉。
就在马蹄即将踏落的瞬间,一道黑影如同撕裂夜空的闪电,裹挟着冰冷的劲风骤然切入!
“呛啷!”
金属交击的刺耳锐响炸开。
那势大力沉,欲踏碎赵璩的马蹄被一柄厚重的腰刀精准格开,巨大的力量甚至将马匹带得一个趔趄,马上的骑兵惊呼着差点摔下来。
火光摇曳中,赵璩惊魂未定地抬头,只见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背对着她,如山岳般挡在她与那些凶神恶煞的骑兵之间。
玄甲在火把下反射着幽冷的光,肩部的磨损痕迹此刻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