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的蔓延,比赵璩预想的更快,也更猛烈。
次日清晨,将军府那扇沉重压抑的角门刚被推开一条缝,一股带着血腥气的喧嚣声浪便直扑进来。
赵璩正由小荷伺候着梳洗,隔着庭院高墙,那声音已清晰可闻。
“张弼狗官!还我赈粮!”
“饿死人了!将军府管不管啊?”
“求将军做主!求公主开恩啊!”
声音嘶哑,带着濒死般的绝望和滔天的愤怒,汇成一股令人心悸的洪流,猛烈地冲击着将军府威严森冷的门墙。府内巡逻的亲兵脚步声明显加快了节奏,空气里绷紧了一根无形的弦。
小荷拿着梳子的手抖得厉害,声音带着哭腔:“公主……外面……外面好多人……”
赵璩端坐镜前,铜镜映出她沉静的脸庞,只有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一丝内心的波澜。
她甚至能想象出府门外的景象,黑压压跪倒的流民,一张张被饥饿和愤怒扭曲的枯槁面孔,高举的手臂。
那方素帕点燃的火,正以燎原之势,烧向张弼,也烧向这将军府。
她拿起一支素银簪,稳稳插进挽好的发髻:“慌什么。”
声音不高,却奇异地让小荷的手定住:“去,把窗子打开些。”
冷冽的空气裹挟着墙外震天的声浪涌入,吹拂在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真实感。
赵璩走到窗边,透过雕花窗棂的缝隙,只能看到庭院一角高耸的青砖墙,但墙外那汹涌的民意,那用无数条性命和血泪堆砌出的控诉,已如实质般压在这府邸上空。
这仅仅是开始。
“将军!将军!不好了!”
张弼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撞进县衙后堂的,那张惯常堆满谄笑的圆脸此刻煞白如纸,冷汗浸透了他的官袍前襟,几缕油腻的头发狼狈地贴在额角。
他手里死死攥着一张粗糙的麻纸,纸上墨迹淋漓,画着一个骨瘦如柴倒地死去的孩童,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张弼吞粮,饿死儿郎!”
“外面……外面全是刁民!堵在衙门口,喊着要……要杀了我!”他声音尖利,带着濒死的恐惧,“还有这些……这些污言秽语,贴得到处都是!将军府那边……那边也……”
书案后的钟不栖没有抬头,依旧在批阅一份军报。
笔锋沉稳,墨迹在纸上游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面前,赫然也放着一张类似的、画着饿殍的麻纸,以及几份来自城内各处的密报,他的玄甲卸在一旁,只着深色常服,却比全副武装时更显迫人。
张弼的哭嚎和告饶在书房里回荡,钟不栖置若罔闻,直到张弼的嗓子快要嚎破,双腿抖得几乎站不住时,那支蘸饱了墨的笔才轻轻搁在笔山上。
“张县令,”钟不栖终于抬眼,深褐近黑的眸子平静无波,却让张弼瞬间噤声,如同被扼住了喉咙,“你治下的武宁城,民怨沸腾至此,倒是热闹得很。”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却字字如冰锥,砸得张弼肝胆俱裂。
“下官……下官冤枉啊将军!”张弼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定是……定是有刁民受人煽动,构陷下官!那赈粮……赈粮是……是路途遥远,损耗巨大啊将军!下官一颗忠心,日月可鉴……”
“哦?”钟不栖尾音微微扬起,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嘲讽。他缓缓起身,高大的身影将张弼完全笼罩在阴影里。“损耗?张县令所说的损耗,可是损耗进了你张府库房?损耗进了你侄子昨夜在‘醉仙楼’摆下的十桌珍馐?”他语气陡然转厉,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还是损耗进了你城外新置的田庄地契?”
张弼如遭雷击,瘫软在地,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钟不栖知道的,远比他想象的更多!
钟不栖不再看他,目光转向窗外,仿佛透过重重屋宇,落在那将军府紧闭的门扉之后。
那个一身素衣、眼神却亮得惊人的身影,再次浮现在他眼前。是她,掀开了这层污秽的盖子,将脓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手段不算高明,甚至有些莽撞,却精准地击中了要害,搅动了这潭死水,也……将他逼到了台前。
他沉默片刻,对侍立一旁的亲卫队长冷然下令:“张弼贪墨赈粮,证据确凿。即刻拿下,抄没家产,收监候审。其家眷党羽,一并拿下,不得放走一人!”
“是!”队长沉声应命,一挥手,两名亲兵立刻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瘫软在地屎尿齐流的张弼架了出去,哭嚎求饶声迅速远去。
书房重归死寂,只有那几张画着饿殍的麻纸,无声地躺在案头。钟不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简陋却触目惊心的画上,指尖在冰冷的桌案上轻轻敲了一下。
“公主殿下,”他低沉的嗓音在空寂的书房里响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你这把火,烧得……真是时候。”
将军府沉重的朱漆大门,在震天的哭喊和控诉声中,轰然洞开。
几个亲兵肃立在门内,面无表情,如同铁铸的雕像,隔绝着汹涌的人潮。
然而,当大门开启的瞬间,人群的哭喊声骤然拔高,如同濒死的哀鸣,就在这悲声震天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内。
赵璩。
她没有穿华丽的宫装,依旧是一身素净得近乎寒酸的灰蓝色粗布衣裙,长发仅用一支木簪松松挽住。
她脸上甚至没有施任何脂粉,苍白,却有一种玉石般的沉静,她就那样一步步,在无数双惊愕、茫然、绝望的目光注视下,走到了洞开的大门前,站定在亲兵的身侧,直面着门外汹涌的苦难。
哭喊声诡异地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带着困惑、审视,还有一丝不敢置信的期盼。
赵璩的目光掠过那一张张写满苦难的脸,落在人群最前方那个昨日在县衙门口被推搡出来,此刻跪伏在地,背上鞭痕犹在的老者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她清晰而平稳的声音,穿透了残余的悲鸣,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张弼,已下狱。”
人群瞬间死寂,落针可闻。
“将军有令,”赵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稳稳地压住这片死寂,“即日起,于府东空地设粥棚赈济。凡我武宁受饥百姓,皆可领粥。”
死寂之后,是短暂的、令人窒息的空白。
随即,巨大的声浪轰然炸开!不再是绝望的哭嚎,而是混杂着狂喜,难以置信的号啕和呼喊。
“青天啊!”
“谢公主!谢将军!”
“有救了!有救了!”
无数头颅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赵璩站在那里,素衣单薄,身影在巨大的声浪和汹涌的人潮前显得渺小,却又无比坚韧。
她微微侧过脸,目光投向府门深处那片阴影。
钟不栖不知何时已站在回廊的尽头。
他没有穿甲,一身墨色常服几乎融入廊柱的阴影里。隔着一重庭院,隔着鼎沸的人声,隔着无数攒动的人头,他的目光穿越空间,牢牢地锁在门边那个素衣身影之上。
深褐近黑的眸子里,那层惯常的,冰封般的漠然终于被彻底击碎,露出其下翻涌的、无比复杂的审视,惊异,探究,一丝被冒犯的冷怒,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震动。
他看着她站在那风口浪尖,以最朴素的姿态,承接着万民的跪拜,用属于他的“将军令”,用最直接的方式昭告天下。
赵璩似乎感受到了那束极具穿透力的目光,她没有回避,反而微微抬起了下颌,隔着人群与喧嚣,迎向那阴影深处的视线。眼神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
钟不栖的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线绷紧。他缓缓转身,玄色的袍角在廊下划出一道凛冽的弧线,无声地消失在回廊深处。
府门外,震天的谢恩声浪,久久不息。
*
将军府东侧的空地,迅速变成了沸腾的海洋。
几口巨大的铁锅架了起来,底下柴火烧得噼啪作响,锅里翻滚着浓稠的米粥,白色的蒸汽裹挟着粮食的香气,弥漫开来,冲淡了空气中原本的绝望气息。
赵璩站在临时搭建的简陋粥棚旁,看着亲兵们维持秩序,看着流民们排起蜿蜒的长队,看着那一张张麻木绝望的脸上,因为一碗热粥而重新燃起微弱的光亮。
小荷捧着一碗刚盛好的粥,小心翼翼地递到她面前,声音还带着未褪尽的紧张:“小姐,您站了许久了,喝口热粥暖暖身子吧?”
赵璩摇摇头,目光扫过长长的队伍,秩序虽然大体维持住了,但混乱依旧存在。体弱的被挤到后面,有那面相凶狠,衣衫尚算完整的,眼神闪烁地试图插队,甚至一人领了又悄悄排到队伍末尾想再领一次。
负责施粥的亲兵显然不擅长处理这种琐碎,眉头紧锁,只能靠呼喝驱赶。
她几步走到粥棚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嘈杂:“各位乡亲!”
人群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她身上。
“粥米有限,为保人人有份,公平领取,”赵璩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现请年老者,怀抱婴孩者,身有伤残者,站到左侧,其余青壮,请按序排于右侧队伍,每人凭号牌领取,一牌一粥,不得代领,冒领!”
她的声音清越,带着一种天然的、令人信服的力量。
人群出现了短暂的骚动和犹豫。
“听这位小姐的!她是好人!”队伍里,昨日那挨过鞭子的老者颤巍巍地喊了一声,率先拄着木棍,拉着身边一个抱着瘦小婴儿的妇人,艰难地挪向左侧空地。
有人带头,秩序便有了基础。人群开始缓缓分流。
亲兵们也反应过来,迅速找来些木片,用刀尖草草刻上记号充当号牌。
赵璩挽起袖子,露出小半截纤细却有力的手腕,直接站到了大锅旁。
“我来。”她对一个拿着长柄木勺、有些手足无措的亲兵道,语气不容置喙。
她接过那沉甸甸的木勺,动作并不十分熟练,但异常沉稳。
浓稠滚烫的米粥被舀起,稳稳地倒入伸过来的破碗,瓦罐,甚至树叶卷成的容器里。
“阿婆,小心烫。”
“孩子,端稳了。”
“下一个。”
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在粥棚的烟火气里流淌。
*
远处角楼的阴影里,钟不栖不知已站了多久。
他像一尊沉默的玄铁雕像,目光穿透喧嚣的烟尘与人群,牢牢锁定在粥棚前那个忙碌的素色身影上。
她做这一切时,神情专注而平静,没有半分公主的矜持与嫌恶,只有一种投入的认真。
仿佛她天生就该站在这里,站在烟火与泥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