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贞四十三年
“求天使宽恕几日,我即日前往长安……”
“非奴婢不情愿,十七公主与庶人夏侯洛勾结,毒杀太子魏王,证据确凿,罪无可赦。”
“天使明鉴,我妻与庶人夏侯洛素不……”
“都护是想违抗圣命?”天使声音拔高,冷眼看面前不停求情的安北大都护褚真。
褚真显然回来不久,身披盔甲,急得满脸通红,若非有大梁武将披甲不跪的规矩,恨不得立刻跪下求情。
“还未登基,竟言圣命,好大的脸。”风波中央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武器架的阴影落在她一半脸上。
狐狸眼一明一暗,似吸人血的妖狐,与黑云压城的氛围诡异的相合。
“放肆!”天使细嗓更尖,怒不可赦。
“玉奴!”褚真急切地叫夏侯殃的小名,又对天使拱手:“天使莫怪,我妻只是……”
夏侯殃压下褚真的胳膊,打断褚真未说完的话,平静地看着天使。
“我,夏侯殃,高宗第十七女,曾翼国公秦桓之妻,现安北大都护褚真之妻,驰骋杀场三年,杀敌将一百余人,士兵上万,大小功勋无数。”
“你一个阉人,谁给你的胆子对我说放肆!”夏侯殃一巴掌扇过去,连褚真都没反应过来。
“若非我几位兄长死得不明不白,他一个声名不显的皇叔,怎么可能有机会做天子!”夏侯殃掷地有声,令府外围观的百姓听得清清楚楚。
“我还没去质问他,他反倒先把脏水泼到我头上!”她攥住天使的衣领,怒道:“告诉陈王,想要我的命,亲自来取,滚!”
天使胆子像被一针戳瘪了,手脚并用爬出都护府,在百姓的欢呼与辱骂中上了马车,久久回不过神。
像,太像了……
怒起来的模样,他以为看到了高宗。
多年前的冰冷与恐惧,重新降临在这个新上任的内侍省少监身上。
“少监。”马车外千牛卫队正问:“如今我们该如何?”
路少监恨不得臭骂这群卫士一顿,更想打一顿,好好出一口气。
但他不敢。
他太知道自己这个位置怎么来的,他没有底气对这些未来天子近卫,对这些背景优渥的高官子弟,发脾气。
他拍拍前胸,想要把这口气顺下,摸到了不知何人何时吐的一口痰,再也忍不住,重重捶下马车:“该死的贱人!”
“少监息怒。”队正道:“十七公主众目睽睽抗旨不尊,不是正中少监下怀?”
“大王不日便要举行登基大典,我倒要看看,她能硬气到几时!”
话虽如此,总不能真等陈王做天子后再动手,他不禁想起那双令人心惊的双眼,想起宫里老人的话……
如果不是十七公主生了一双与高宗一模一样的眼睛,早跟着罪妃沈氏死了。
沈氏的罪名是□□后宫。
“哈……”路少监伸了个懒腰,全身上下散发着惬意与痛快。
…
都护府书房。
“你有事瞒着我。”夏侯殃的语气十分笃定。
褚真不想反驳,更不想骗她,只有不停地喝水,装作渴得不行的模样。
“住在城西院子的人是谁?”夏侯殃轻飘飘一句,惊得褚真差点呛水。
褚真仍不敢看她,好像杯子上画着多么有意思的画般,细细看着。
夏侯殃捏住褚真的下巴,强迫他看她:“告诉我,他是谁?”
她的左眼下有一颗小痣,每次闭眼会被长长的睫毛盖住,睁闭间似跃动的蝴蝶。
他最喜欢她的痣,一对视,蝴蝶便落在他的心头,扇起一圈圈涟漪。而此时此刻,他害怕看见他的蝴蝶,所以他闭上了眼。
“你的私生子?”她问。
“不是!”褚真大惊,慌忙解释:“我心中唯你一人,怎么可能有私生子!”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想把自己满腔真挚坦然,传递给她。
夏侯殃让步:“杀了大的,留下小的。”
“玉奴,他可是……”
“你知道我有多恨他。”
火盆噼里啪啦地声音,短暂地成为书房唯一的声响。
他诧异,她竟然知道,但他不敢问她何时知道的,搜肠刮肚的所有词汇,一到嘴边就消散了。
他有什么脸面,要求妻子宽恕一个曾多次杀她的人,他左右为难,头慢慢垂下,越来越低。
她心有不忍,做了打破僵局的人:“你忘了你曾说不会掺和夺嫡?”
“没忘……”褚真说:“但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高宗唯一的皇子,死得不明不白。”
魏王致与其子迪,是高宗仅存的皇子皇孙,他不能不护着。
“所以牺牲我?”
“我怎么可能……”
“不然无冤无仇陈王为何要杀我?人家早就知道了,这是在逼你交人!”夏侯殃道:“魏王即位难道会放过我?我和他之间,你必须做取舍。”
“玉奴,不要逼我。”褚真哽咽道。
他何尝不知,借着魏王致重伤不醒的时机,他贪恋着摇摇欲坠的幸福,艰难地寻找一个可能。
他说:“我可以用从龙之功,护你一生。”
夏侯殃心中徒然升起一股疲惫,在战场厮杀都未曾有过的疲惫,她太了解他的坚守与执着,她说服不了他,没了争论是非的心情。
她推开窗,外面大雪纷纷,满地白纱朦胧,远处有巡逻的脚步声,身后褚真抱住了她。
“后门外有一辆马车,里面有我大半身家,和一份……和离书。”见她没有打断,褚真继续说:“若成功,我会接你回来,若败了,也不会牵连你。”
明明最亲密的姿势,却触摸不到彼此的心,她声音很轻:“你说过,会护我一生。”
“现在不算食言,对么?”他很不安,迫切地希望得到对方的肯定。
“你想让我说什么?你没有抛弃我?”她的手贴在褚真的嘴上,阻止他的反驳,她贴着他的脖子与耳朵,用最耳鬓厮磨的姿态,说出最冷漠的话:
“你现在赶去,或许还能见他最后一面。”
当头棒喝,满腔的柔情不舍被打了个稀碎,褚真甚至不敢细想,等反应过来,他已经松开她,而她静静地看着他,双眸像一面镜子,把他的无错照得一清二楚。
他后退半步,思绪回笼,转身离开。
房门大开,飞雪肆无忌惮地冲进来,卷来一地落梅,如同飞溅的血点。
从军营匆匆赶来的何微在院中站了很久,此时才进来,她知道对夏侯殃来说,任何安慰与询问都是无效的,便问:“公主,我能做什么?”
“告诉他,我怀孕了。”夏侯殃其实知道这句话叫不回他,但仍想试试,给自己一个借口,给他一个机会。
何微欣喜至极:“当真?婢子这就去。”她跑得很快,迫不及待想去分享这份喜悦。
夏侯殃在窗边靠着,偶有雪花落在她的脸上身上再化掉,无影无踪。
“都护不愿回来。”声音从阴影里飘出来,如同报幕人。
夏侯殃闭眼,头向后靠道:“告诉天使,褚真与夏侯致在城西密谋造反。”
黑暗中的人顿了一下:“……是。”
夏侯殃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药瓶,毫不犹豫吃下。
人去,书房乱景依旧。
…
路少监急匆匆往城西院子赶,这头罪名还没想好,那头就来了消息,真是打瞌睡送枕头,激动得不得了。
他领着人闯入,昂首挺胸地搜寻,宛如一头大白鹅。
“在这!”
路少监闻声而去,见褚真背对着他坐着,面向床榻,榻上正是金蝉脱壳逃离长安的魏王夏侯致。
夏侯致显然伤得不轻,脸惨白,嘴唇无血色。
“褚大都护,你说你干什么不好,非要造反。”路少监正义凛然地指着人道:“现在束手就擒,天子或可从轻处置。”
队正感觉有点不对劲,拍了下褚真,不想褚真直接倒下,露出脖上深可见骨的血痕。
路少监吓得大叫一声,在后宫浸淫多年警铃震麻全身:“快,快走!”
话落,三位千牛卫倒下,死不瞑目。
几道黑影落在门外,握着锋利的刀。
卫士护着路少监离开,可惜对手太强,逃到门口的只有路少监。
路少监看都不敢往后看,慌慌张张打开门,看到门外人,喜不自胜:“杨副都护,有人要杀我!”
杨行甩开他的手,飞奔入院,不久便听其痛不欲生的嘶吼:“义兄——”
院内杀手,早无痕迹。
“完了,全完了……”路少监呆愣愣地坐在地上,被人制住。
雪下的无知无觉,停了一样无知无觉。
褚真的尸身暂时安放在主院,夏侯殃坐在床边,抚摸着他冰冷的脸。
初见他时,他的脸偏红,她还以为他对她有意思,后来才知他的脸一直比较红,不记得是晒伤的还是天生的。
每次撩拨他时,他整个人都变得红通通的,好似冒着热气,她最喜欢看这位所向披靡的将军不知所措的模样。
她不怨他,相反感谢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了她,还支持她入战场。
她没有他对待感情纯粹,她如当初寻求依靠般,放弃了他。
多年沙场,掌握命运的滋味太迷人,她早就放不开手,若无长安乱象,若他救下的人不是夏侯致,她或许能与他白首偕老。
她不认为自己冷血,她给了他很多次机会,是他不要的。
不过,她内心深处明白,无论他选择谁,她都会要他的命。
夏侯致的死,会成为她与他之间永远的刺,越来越深,催情爱流逝,到那时,他会选择什么不得而知。
她不会在任何人手中留下这么大的把柄,哪怕是她喜欢的人,她赌不起。
既然结局早早预料,不如在一切未发生前斩断,留下美好的回忆。
而且,她也是时候回长安了。
多么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了。
夏侯殃亲吻褚真的额头,又将左眼贴着他的嘴唇,如同以往的亲密,她很知道,他多喜欢她的眼睛。
蝴蝶落在冰面,惊颤不已。
褚良之,再见了……
夏侯殃余光看到杨行立在门外,擦干泪水,出门询问:“可招了?”
“他说只有在安北所有官员眼下,才说出凶手。”杨行嗓音很哑,尾音发颤。
夏侯殃冷笑一声:“蠢货。”
突厥虎视眈眈,朝堂争斗不休,褚真的死一旦传出去,明日突厥定兵临城下。
“发现耗子该杀便杀。”夏侯殃道:“在我回来前,绝不能泄露一丁点消息。”
“阿嫂要去长安?”杨行眉头紧锁,“绝对不行。”
“若陈王即位,你我就再也报不了仇了。”毕竟天下只有不是的臣子,没有不是的君王。
杨行心知肚明,见夏侯殃坚决,点头问:“三千人可够?”
“五百足以。”
夜幕低垂,荧光撕开了乌云,圆月时上时下,躲在黑色面具后,窥视向南的人马。
日月更替,长安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