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本启奏,无事退朝……”官宦尖细的嗓音响彻大殿。
淮王皱着一张脸,似被吸干果肉的梨皮,出列许久不发一言。
台上,端坐龙椅左侧的陈王柔声问:“八弟有话不妨直言。”
淮王叹口气:“带上来吧。”
片刻一身着麻布的壮汉被带上来。
殿内众人,无一惊讶疑惑,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码,委实看腻了。
“此人乃是端王府长史,被本王偶然救下。”淮王掷地有声,“他说端王并非杀害太子的真凶,谋害其他皇子的证据是被人捏造的。”
“端王死的冤啊。”淮王定定地盯着陈王。
陈王漫不经心的回了句:“哦?是么?”
何等狂妄!
淮王上前几步,直指台上之人:“而凶手,正是陈王!”
“不!不是!”一道突兀的男声响起,壮汉边磕头边喊:“求大王救救草民的家人!草民的家人捏在淮王手里,不得不虚与委蛇!”
陈王戏谑之色毫不掩饰,如同看客。
淮王暴怒,想揍陈王被卫士拦住,气的一脚踢飞壮汉,踢出血还不解气,拉起领子往脸上招呼。
“田舍汉!做局做到你爷爷我头上了!”
卫士将二人拉开,压住陈王。
“污蔑天子,扰乱朝纲,当……”陈王一字一顿:“满、门、抄、斩。”
淮王被堵住嘴,拖下去。
一折戏,无臣子开口。
相比安稳度日,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大王,十七公主请见!”
陈王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传。”
夏侯殃与淮王短暂对视后踏入殿中,这个她不应该来的地方。
她拦住拖壮汉下去的人,后行礼:“见过皇叔。”
陈王的眼睛锁定夏侯殃身后的两个布衣妇人。
“阿娘?娘子?”壮汉微弱的声音令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你们怎么在这?”
两位妇人哭着抱住壮汉:“是公主救了我们。”
壮汉一怔,瞠目欲裂,冲着陈王喊:“大王明明说过会饶我母妻一命!”
壮汉不顾伤势,向众人指着陈王,嘶吼着:“是陈王!是陈王让我冤枉淮王的!”
陈王边摇头边鼓掌:“我竟不知,十七娘是只黄雀……”他恍然大悟般点了下头:“想不到褚大都护,也会参与夺嫡。”
他一副可惜心痛模样,好似真的惋惜。
夏侯殃苦笑一声,眼眶通红,一步一步走向陈王:“你不仁不义,便不许他人有情有义吗?!”
夏侯殃夺下身侧卫士的刀,架在陈王脖子上。有反应快的卫士刺来,她也不躲,仿佛天地间仅剩自己和眼前人。
“良之为大梁鞠躬尽瘁,你凭什么杀了他?只知争权夺利的臭虫,你有什么资格杀了他?!”夏侯殃声声泣血:
“我仅剩的阿兄你竟也不放过!九泉之下,你还有何脸面见大梁的列祖列宗!”
石破天惊,冷漠的臣子终于露出异色,个个不敢置信。
陈王神色自若:“十七娘这么迫不及待地定罪,莫不是你自己杀的?”
夏侯殃边哭边笑,似从骨头深处钻出来的声音,震颤起伏:“还好,你还不是皇帝。”
话落,她干脆利落地抹了陈王的脖子,微惊的表情在陈王脸上定格。
血,喷了她一身,她不移不动,生命在她手中流逝,令她战栗。
没人想到,夏侯殃竟如此大胆,直接在朝上杀未来的天子。
周围的卫士慢慢后退,又不是头一遭了,没必要为个死人拼命。
夏侯殃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身看向众人。
“陈王无不无辜,各位比我清楚,大梁不需要一个草菅人命,是非不分的天子。”
众人有惊有惧,不过总体来说,比夏侯殃想象中镇定地多。
“是我夏侯氏利欲熏心,连累诸位。朝政不稳,而百姓安居乐业,离不开诸位的辛劳,十七娘在这里谢过了。”夏侯殃肃拜。
楚侍中率先开口:“公主过誉,臣等本分。”
夏侯殃道:“这乱账我定是要查个清楚明白,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我知诸臣各有不得已之处,所以我不会追究尔等摇摆不定……”
“但是,”夏侯殃提高声音,捕捉台下所有人的表情:“……若我知道谁与良之和皇子的死有关,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她的眼睛最后停在左边最前方,一道道微驼的身影,其人一双狐狸眼有些混浊,更显其深不可测,见夏侯殃看他,露出一抹慈祥的微笑。
宣王夏侯展,夏侯殃皇叔之一。
夏侯殃回笑,你在扮演什么角色?
她很快收回目光,对众人说:“各位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宰相留下。”
“臣等告退。”
须臾,殿内仅剩下尚书令,两位侍中,以及两位中书令。
夏侯殃开门见山:“我想扶持七公主之子张涯为新帝。”
诸相皆惊,倒不是惊讶公主议政,他们以为夏侯殃会看中淮王,毕竟淮王与褚家有亲,刚刚又命人救下淮王。
张中书令迟疑道:“宣岐鲁卫四位皇叔还在,总不好选公主之子……”
张中书令说话算客气的,韦侍中直言:“公主上宣政殿杀皇叔已是不妥,怎可再插足皇位继承?!”
夏侯殃坦然问:“若我不来,明日……或许不用明日,下场戏会是我哪位皇叔唱?也许诸位当中,就有我某位皇叔的心腹。”
空气凝固一瞬。
“我说过,我不会追究这些,诸相身后有没有人与我无关,我想要的不过是朝野稳定,报仇雪恨罢了。”
夏侯殃继续说:“每一位皇叔,都可能是杀害良之和皇子的凶手,我不敢赌也不想去赌。”
“七姊姊母家不显,驸马又低调,绝无参与的可能,再者张涯不过九岁,在诸位宰相的教导下,定可承高宗之志,成一代明君!”夏侯殃说得情真意切,仿佛字字发自肺腑。
前朝襄穆宗七日屠门阀,再有大梁三代君主抑制世家的政策,世家已经很久没有享受左右天子的滋味了。
如今,她给了他们这个机会。
七公主的外祖父是县令,驸马又是个寒门出身的工部员外郎,根本威胁不到世家。再加上张涯年幼,至少十年,朝政是掌握在宰相手里的,或许不止十年……
夏侯殃听见他们兴奋的粗喘声,当即跪下送了个台阶:“求诸位,相忍为国,为大梁,为天下百姓,培养一位明君!”
楚侍中道:“公主快快请起,为国为民,本就是我等责任,当不得公主一跪啊!”
张中书令道:“臣等惭愧,竟不如公主想的深远。”
诸相纷纷安慰,夏侯殃眼眶通红:“有诸位宰相,十七娘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
“公主有话不妨直言。”韦侍中道。
“……十七娘只是担心突厥。”夏侯殃道:“诸相应当听闻,突厥老可汗的弟弟不其克,夺得可汗之位,我曾与那人打过交道,是个难缠的对手。”
“一朝夺位,又闻褚真已死,定会挥师南下。”夏侯殃道。
“大梁武将不少,可既又突厥对战经验,又能服众的帅才……”韦侍中扶着胡须摇头,“难找啊。”
“不如……由公主任担任安北都护一职?”楚侍中投桃报李,“公主的功勋,我等也是听过的。”
“可。”宰相纷纷点头。
“十七娘就恭敬不如从命。”心照不宣的交易,夏侯殃坦然接受。
高宗若知这场交易,说不准要气活了,她想象就想笑,没见过高宗濒死的丑态实在让人遗憾。
她帮助世家掌权,一为借势入朝,二为让他们犯错。
在大梁天子的打压下,这群老狐狸早习得一套谨慎敛财的法门,与其处心积虑还未必将人拉下,倒不如将他们提起来,让他们互相斗……
而她嘛,当然是嘴硬心软,一片为国为民的赤子之心,不得已,斩杀奸臣,获万民敬仰!
宣政殿的龙椅,寸寸闪烁着夺目的光,吸引着一代又一代人为其厮杀,为其疯狂。
只有那个位置,唯有那个位置,可以掌握自己,掌握所有人的命运。
她胸腔鼓胀灼热,不得不吐气缓解,真是想想便让人激动不已呢。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她也是没有办法不是?若非逼不得已,谁愿走这一条坎坷路。
她不禁为自己找的借口发笑,她很早以前就向往这个位置了不是吗。
她忽然感谢夏侯致的出现,让她有勇气做个决断。
哪怕在这条路上粉身碎骨,她也不想等着他人的施舍过活。
…
“十一公主想要与公主一叙。”婢女上前福身。
夏侯殃心中有数,跟婢女一路来到凤阳殿。
十一公主夏侯淳身着圆领袍,未施粉黛,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打量人,娇蛮的姿态在岁月的洗礼下,化为不容置喙的气势,
她肆无忌惮地问:“诸真是你杀的,对吧?”
未退下的宫人皆惊地低头,双腿止不住地抖。
夏侯殃摇头叹气,好不委屈道:“你我姊妹多年未见,怎的一上来就问妹妹的伤心事,连口茶水都没有……”
“呵……”夏侯淳示意婢女看茶,“茶水自然是有,只怕妹妹不敢喝。”
夏侯殃入座饮茶,夸赞道:“阿姊的茶,一如既往的好。”
夏侯淳双眼微眯:“何必千里迢迢来找死……”
“你!”茶杯自夏侯殃手中脱落,发出清脆的碎声。
夏侯淳看着碎茶杯道:“可惜了,我还蛮喜欢的。”
夏侯殃额头冒出细汗,咬牙质问:“谁想杀我?”
“我,”夏侯淳起身,轻飘飘地说:“杀了我阿兄的人都得死。”
“哈哈哈哈哈……”安静的殿内骤然响起笑声。
夏侯淳面不改色,转身看向笑不停地人:“哎呀没死,还以为你在安北待傻了。”
夏侯殃的脸已然恢复红润,仿佛刚才痛不欲生的不是她。
“阿姊送上来的茶,妹妹怎能不喝呢?”
夏侯淳不置可否。
“阿姊有句话说的不全哦,”夏侯殃倚着茶案,支着下巴说:“阿弥,还有王贤妃,都是我杀的……
夏侯淳忍无可忍:“贱人!我杀了你!!!”
话落,阴暗中传来刀出鞘的回声。
夏侯殃泰然自若,将有毒的茶喝了个干净,语气又伤心又戏谑:“阿姊啊阿姊,最熟悉凤阳殿的,不是我吗?”
凤阳殿的大门顿时关闭,挡住一切不怀好意的窥探……
雪落门开,夏侯殃与夏侯淳立在门前对视。
夏侯殃道:“感谢阿姊的招待。”
夏侯淳眼睛落在某处,递给夏侯殃一条手帕:“……妹,妹妹脖子落了雪。”
夏侯殃接过,一擦,将帕间的红迹攥住,握住夏侯淳的肩膀道:“阿姊太客气。”
夏侯淳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慌乱,她不动声色地挺直脊背,扬起下巴,直视对方。
夏侯殃满意的看了一眼,走出凤阳殿。
待看不到夏侯殃的身影,“夏侯淳”偏头,静看地面两道拖痕,被大雪覆盖。
良久,她露出一抹笑道:“我们也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