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至夜,皇城静得可怕。
疾风骤雪,掩下一切不和谐的声音。
孤影漫步,唯有身后未被埋藏的脚印,证明是人非鬼。
枯叶欲蛰面,被一双长满茧子的手夹住,夏侯殃回过神,看向飘来落叶的地方。
长乐殿。
她住了十年的地方。
长乐未央,是个名不副实的冷宫。
这还是她出来后才知道的,据说长乐殿曾是高祖宠妃居所,生产时遭人暗害,一尸两命。
宠妃心生怨恨,化为厉鬼,致使每一位入住长乐殿的妃子,死于非命。
若是鬼,也是个心地善良的鬼,不然就她小时候体弱的样子,吓一吓就没了。
夏侯殃不由发笑,天寒雪影,难免染上几抹凄凉。
殿前台阶无人踩踏,锁门的铁链多年未开,雪落于锁链,又被门内的风吹走,锈蚀时隐时现,似病人咳血。
透过门缝,见枯叶飞雪共舞,隐约瞧着,像是什么人。
夏侯殃像被蛊惑了,一步一步走向殿门。
久久无人靠近的长乐殿似一瞬间活了,阴风怒号,如人凄厉的呼喊。
跨越时空,跨越地界,发出一声嘶喊——
“求求你们……请医师来……十七公主发烧了,快要不行了……”
武贞十九年的哭嚎穿破天际。
“快来人啊……求求你们,十七公主快要死了……”
一道稚嫩的女声因不停地嘶喊,变得沙哑,而回答她的只有飞雪,寒风,与摇晃的铁链。
喊到只能发出幼猫微弱的叫声,她贴在门上,汲取不到一丝温暖。
想回到唯一有温暖的屋子,却无从下脚——满地的雪,盖住了她来时的脚印。
她像一片海上的孤舟。
她惊惧地战栗,不停地捶门,如同咿咿学语的孩童重新学会了喊叫:“……来人啊,快来人啊!十七公主要死了!快请郎中来!十七公主要死了……”
她想都不敢想,想都不敢想……
“不会有人来的……”一声尖细的男声传进来。
“你是谁?”年仅十岁夏侯殃急不可待:“你能请来郎中吗?”
“奴婢身份低微,请不来……”
“那……你去告诉圣人,说十七公主重病!”
“圣人若在乎公主,公主又怎会在此……”官宦顿了顿,“奴婢有几个在尚药局当差的好友,倒可开个方子。”
“求你帮帮我,嬷嬷高烧不退,天冷腿疼得厉害……或是腿引发的高烧!”夏侯殃尽可能地描述。
“奴婢晓得了。”官宦不再回应,也没有走动的声音。
“你还在吗?”才问完,夏侯殃疑似听见手滑门的声响,激动的脑瓜瞬间冷静,她忘记问:“你想要什么?”
嬷嬷说过,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啊——”
狭窄的门缝忽然钻出一只手,夏侯殃吓得后退几步,差一点,差一点就摸到她的脸。
“公主可烧了?”
夏侯殃说不出来的恶心,念及嬷嬷,还是乖乖回答:“没有。”
“公主说谎,让奴婢摸摸,烫不烫。”
“你快去开药!”她像被风吹起的衣服,一不小心吹到地上,满身的雪,凉得她感觉随时会被冻死。
“你先去拿药,有药我什么都答应你!”她冻得瑟瑟发抖,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好。”官宦终于开口。
夏侯殃立刻爬起来,想看人走没走,又害怕,疯了般往回跑。
长乐殿久未修缮,地面不平,脚一拌,迎面摔倒。
雪重飞到空中,又坠落在地,她趴在地上,痴痴地望着院墙。
长乐殿殿门开过两回。
一次天子为她起了名——殃。
一次她得天花,嬷嬷擅自出殿求医被抓,打断腿丢回来。
她眼一瞬明亮,爬起跑回唯一还算温暖的房间。
屋内,罗娴娘平躺在床上,几缕白发贴在惨白凹陷的脸上,牙齿打着哆嗦。
难以忍受的高热,迫使她逃离并不温暖的棉被。
夏侯殃懊恼地将被子盖好,想了想,找出几件衣服打成结。
她压制着急切,对罗娴娘说:“嬷嬷,我知道你很热,天这么冷,不盖被子的话会被冻死的。”
罗娴娘哼哼两声,似的回应。
夏侯殃用绳子,将被子与罗娴娘绑在一起,又将一块碎衣服粘透雪水,盖在罗娴娘的额头。
“嬷嬷,等我回来。”
她匆匆拿了几个凳子,跑到墙下,把凳子叠起来,踩在凳子上。
三个凳子叠着,堪堪摸到墙头,她咬牙爬上去,凳子散落,她不敢往下看,闭着眼跳下去。
没有想象中的剧痛,只是脑袋晕的厉害,入目一片白茫,更觉得眩晕。
她扶墙站起,不知方向,不知东西,想喊人,却怕那个人没走,踌躇片刻,选中一个方向,猛头跑。
她机械地跑着,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
感觉跑了很远,才开始喊:“有没有人……”
“放肆!”一道女声似天边炸出来的。
夏侯殃吓得愣住,久久回不了神,直到被一个宦官拿下,猛然清醒,没被压住的手拉住官宦问:“尚药局在哪里?”
官宦不理,压着夏侯殃来到被帘盖住的亭子。
夏侯殃闻到一股温暖的香气,她抬头,一身华丽宫装的女人掀开帘子看她,眼神阴毒。
“擅自出逃,不能不罚。”女人显然认识她。
“你是谁?”她问,眼前这个女人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女人。
皮肤细腻如珍珠,樱桃小嘴柳叶眉,可惜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冷冰冰的看着她,像要杀了她。
“是。”官宦应了一声,松开制住夏侯殃的手,抽出腰带,一下一下打着。
她痛呼,火烈烈的伤口,冰冷的雪在她身上打架对抗。
夏侯殃鼓起一口气,死死咬着牙,趁官宦下次抬手的机会,滚远些,躲过一次。
她没有时间庆幸,拔腿就跑。
“啊!”不想官宦反应极快,一把抓住她的头发。
“还敢跑!”官宦气极,发狠劲踹倒夏侯殃,夏侯殃疼得动不了,官宦又踢出去好远。
她撞到树上,昏了过去。
“行了,再给弄死了。”女人声音愉悦,“扔回去自生自灭吧。”
“是。”官宦扛着夏侯殃到长乐殿墙边,用力抛回去,回去复命。
雪慢慢地停了,月光洒在夏侯殃的身上,有一种怜悯的温柔。
“公主……公主……”
迷迷糊糊里,夏侯殃好像听见有人叫她。
“嬷嬷……”她呢喃着,从中获取力量,死死咬着嘴唇,逼自己清醒,嘴里弥漫着腥甜。
她一点点扶着墙,缓缓站起来,四肢百骸的痛,逼得她不得不清醒。
“公主……公主……”是之前门外的官宦。
夏侯殃跌跌撞撞跑到门前,抵着门问:“药拿来了吗?”
“奴婢无用,只求来药方。”官宦道:“公主略坚持坚持,等白天我在试试去。”
“不行!”夏侯殃下意识否决,吃不饱穿不暖又没有郎中,嬷嬷如何挺过去!
“我求你!”夏侯殃跪下,扒着门缝,“求求你帮帮我,我未来一定会报答你的!”
这一次,她没有躲开对方伸过来的手。
天很黑,那个官宦很高,肩膀几乎盖住一切光亮。
夏侯殃看不清楚他的脸。
“嘶——”夏侯殃躲了下,他碰到她脖子上的伤了。
“公主受伤了?”官宦问。
“不小心,擦伤的。”夏侯殃答。
官宦不管真假,掐住夏侯殃的脖子,又松开,好似不经意地谈到:“奴婢阿耶死前,一直盼着奴婢能个媳妇儿……”
他疯了么?夏侯殃不禁想,不管怎样她必须要出去。
“我做你媳妇。”夏侯殃道:“只要你能救嬷嬷,我就是你媳妇!”
“公主想好了?”官宦问。
“我大概一辈子困在长乐殿,有个夫君陪着也好。”夏侯殃好似情真意切。
“谁能想到我高寻这辈子,还能得个媳妇。”笑久了,声音都带着苦味。
“高寻,嬷嬷快坚持不住了,你带我拿药去吧。”夏侯殃着急把门缝弄大些。
“你要出来?”高寻问。
“你总要让我见见未来的夫君。”夏侯殃随口解释。
高寻像是信了,用力把门扒开很大的空间,足够夏侯殃过去。
男子的力气真大,曾经她也扯过门,永远卡着脑袋出不去。
夏侯殃赶紧钻出去,与高寻隔了三步。
高寻有两个夏侯殃那么高,脊背却像弦月般弯。
夏侯殃吓了一跳,后退半步,又佯装镇定:“药方呢?”
高寻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递给夏侯殃。
她拿过来一看,哪里是药方,分明是不知道从拿抄来的成语,还有几个错字。
夏侯殃压下怒气,洋装不识字,“那我们快去拿药材。”
“好。”
高寻带她走了许久,夏侯殃默默记下来路,拐弯时有一处假山,她毫不犹豫躲进去。
“媳妇儿,让我抱抱吧。”高寻转喜为怒:“你竟敢骗我!夺哪儿去了!”
她屏住呼吸,细心听着脚步声向假山来,快要走到她背后。
她将上衣往后上一扔,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寒风凌冽,她只穿着一层单薄的袔子。
“臭妮子!”高寻跑得很快,他的声音像是在她耳边说的。
又是一个转角,她还没过去,就被高寻抓住。
她害怕极了,死死咬住高寻的手。
“臭妮子!”高寻另一只手一巴掌扇在夏侯殃脸上,夏侯殃被打得头脑发昏仍不松口,高寻干脆一脚踹过去。
她撞在墙上,还未站稳,撒腿便跑,刚拐过弯,见一群人走过来,还未高喊,便被高要踹到人群跟前。
“放肆!安敢惊扰凤驾!”
高寻眼瞪得溜圆,连忙跪下求饶:“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她死死拉住最近的人站起来,眼睛盯着人群中最雍容华贵,气质端庄的女人。
“求皇后殿下做主!这个官宦想辱我清白!”她带着哭腔,单薄的身板遍布伤口,很有说服力。
高寻大惊失色:“胡说八道!求皇后还奴婢清白!”
“你是……”韦皇后像是认出来,指挥身侧的侍女玉容道:“把你的斗篷给她披上。”
“是。”玉容快步到夏侯殃面前,给她披上,眼睛有意无意地打量着。
夏侯殃小心翼翼地抓着斗篷边缘,斗篷很又软又香,比她们的被子暖和多了,冻死的骨肉在这一刻回温,全身酸麻,疼痛醒来了。
“贱奴,竟敢宵想公主。”韦皇后眼神都不屑落在高寻身上,“乱杖打死,丢出宫门。”
“奴婢是冤枉的!奴婢是冤枉的!”高寻恶狠狠地盯着夏侯殃:“是公主愿意的,公主要做我的媳妇!”
“我有媳妇了,还没儿子呢,我怎么能死!”高寻状态好似疯了。
韦皇后听得作呕:“给我堵住他的嘴!”
夏侯殃安然看着高寻被拖下去的丑态,握斗篷的手紧了紧。
“你怎么出来的?”韦皇后问。
夏侯殃低着头,“他把我从门缝里拽出来的……”
韦皇后不再谈此事,“与宫闱局说一声,送公主回去。”
“求皇后派个医师来,嬷嬷生病了。”夏侯殃跪下道。
“去奚官局请人。”韦皇后对另一个侍女道。
“是。”
奚官局隶属内侍省,掌宫人疾病。
“谢皇后殿下!”夏侯殃哭着笑了,不停地磕头。
凤驾起,徐徐走向太阳升起的地方。
玉容陪着夏侯殃回到长乐殿。
“我想先进去照料嬷嬷。”夏侯殃着急,也不管失不失礼节。
玉容微笑道:“公主请便。”
夏侯殃钻进去,笑着奔到屋子门口的同时,听见大门锁链卸下的声音。
她瞥了一眼赶来的奚官局宫人,兴奋地对躺在床上的罗娴娘说:“嬷嬷,我请来医师了!”
罗娴娘没醒,夏侯殃替她把被子往脖子上拉了下,摸额头还烫不烫。
夏侯殃怔住了,耳边的人声像隔了层膜,模模糊糊听不清楚,搭在额头的手,同身子滑到地上。
她木木地,虚飘飘地望着罗娴娘。
窗纸被风雪吹裂了,卸出几道阳光,落在夏侯殃的脚边。
她看了一眼,嘴角的弧度像匠人刻出来的,没有生气。
“今儿个日头好,我带嬷嬷出去晒晒好不好。”
她解开衣服,掀开被子,背上僵硬的人,往外面走。
脚下路远的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恍惚间,雪又下起来,天地间仿佛只有她和嬷嬷。
她太小太小,背上的人很长很大,压着她喘不过气。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玉奴很乖,玉奴不是夜哭郎!”
“哪谁是夜哭郎?”嬷嬷温柔地嗓音落入耳畔。
“嬷嬷是,嬷嬷是夜哭郎!”
“好,嬷嬷是夜哭郎。”
一遍又一遍,她不知自己唱了多久,等再抬头时,天光大亮,殿外的烈阳刺得睁不开眼。
“天真好。”她说。
雪化,寒风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