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霹雳

    当A330客机庞大的机身轻盈地滑落在广州白云机场的跑道上,卢倩倩透过舷窗,望见的是一片与北京截然不同的天地。不过短短数小时的航程,却仿佛穿越了季节的藩篱。离别北京时,朔风如刀,割在脸上生疼,灰蒙蒙的雾霾低低地压在鳞次栉比的楼宇之上,零下十几度的严寒让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白霜。而此刻,傍晚时分的广州,空气湿润而温暖,像一块巨大的、饱含水汽的丝绒,轻柔地包裹着她。走出舱门,一股混合着草木清香和淡淡水汽的暖风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北国带来的最后一丝寒意。她贪婪地深吸一口气,那空气清冽、微甜,带着南方特有的、蓬勃的生命气息,直沁心脾——这是久违的、属于春天的味道,是从厚重的工业尘埃中逃离后,肺腑重获自由的畅快。

    前来接机的同学尚煦,笑容爽朗,带着岭南人特有的热情。他的车驶离机场,汇入暮色渐浓的城市车流。窗外掠过的是郁郁葱葱的行道树,是骑楼下闪烁的霓虹,是行色匆匆却步伐从容的人们,一切都透着一种与北京截然不同的、松弛而温润的南方韵律。车子渐渐驶离喧嚣的广州,向着肇庆城郊著名的七星岩景区开去。暮色四合,远方的山峦轮廓在薄暮中愈发清晰,呈现出奇异的剪影——那是喀斯特地貌特有的峰林,拔地而起,姿态万千,或如利剑指天,或如驼峰连绵,在渐深的蓝紫色天幕映衬下,宛如泼墨写就的巨幅山水,静谧而磅礴。

    “到了,就这儿!”尚煦的声音将她从沉醉中唤醒。眼前是一座依山傍水的度假酒店,设计巧妙地融入了自然环境。办理入住时,卢倩倩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尚煦帮她将行李送到房间门口,并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外,带着点促狭又有点期待的笑意看着她:“折腾一天了,赶紧休息吧。明儿一早,带你去爬天柱岩,看星湖日出!保证比你在解剖室看到的任何‘大体老师’都震撼。” 他故意加重了“大体老师”几个字,眼中闪着熟悉的、捉弄人前才有的光芒。卢倩倩白了他一眼,心里却泛起一丝暖意:“知道了,尚大导游!赶紧走你的吧,别杵这儿了。” 两人之间那种“朋友之上,恋人之下”的微妙默契,在异乡的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又带着点青涩的试探。

    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的声响,房间内的静谧与奢华才完全展现在眼前。这是一间湖景套房,宽大的落地窗如同一个巨大的画框,将窗外的绝世美景毫无保留地呈献。

    卢倩倩迫不及待地走到窗前,视野豁然开朗。近处,是酒店精心打理的花园,奇石点缀,南国花卉在微风中摇曳生姿。再往前,便是一片开阔如镜的湖泊——星湖。暮霭沉沉,水汽氤氲,湖面平滑如缎,倒映着天空深邃的蓝和远处山峰墨色的影,偶尔被晚归水鸟的翅膀或跃出水面的鱼儿划开一圈圈细碎的涟漪,旋即又归于平静。湖的对岸,便是那闻名遐迩的七星岩峰林。在暮色与水汽的晕染下,那些奇崛的山峰失去了白日的棱角分明,轮廓变得柔和朦胧,层次丰富的墨色由近及远地晕开,深深浅浅,浓浓淡淡。近峰苍翠欲滴,远峰则淡如烟岚,最终融入灰蓝色的天幕。几缕尚未散尽的薄云,如同仙子的飘带,缠绕在山腰峰顶,缓缓流动。大团大团饱含水汽的云,或铅灰,或暗紫,或边缘镶着落日最后的金边,正以一种不容置疑的速度,从西边的天际奔涌而来,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威压。窗前,几株高大的榕树,根系盘虬卧龙般暴露在空气中,此刻正被越来越强劲的风拉扯着。那千万条垂下的褐色气根,如同狂舞的发辫,又似无数躁动不安的触手,在风中剧烈地摇摆、抽打。宽大油亮的榕树叶相互摩擦、碰撞,发出持续不断的、潮水般的“哗哗”巨响,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擂鼓助威。

    “山雨欲来风满楼……”卢倩倩喃喃自语,指尖轻轻触碰冰冷的玻璃窗。这景象,这风势,这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水汽和泥土气息,都印证着天气预报的准确——一场雷雨正在酝酿,随时可能倾盆而下。她从寒冷的、被工业尘埃笼罩的北京,一头扎进这温暖湿润、却又暗流汹涌的南国水墨画中,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仿佛踏入了一个平行时空的入口。

    卢倩倩,北京协和医学院临床医学专业大二学生,此刻逃离了期末考的压力和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却发现自己站在了另一个充满未知的节点。邀请她来的尚煦,是她入校后最亲近的朋友,也是她“练胆”路上的“最佳损友”。初入医学殿堂,面对解剖室里沉默而威严的“大体老师”,卢倩倩曾吓得手脚冰凉。尚煦总是拍着胸脯说“哥们儿罩着你”,其实呢?他戴着狰狞的鬼面具从停尸柜后面猛地跳出;在她全神贯注观察神经走向时,他用冰凉的手指突然戳她后颈;最过分的一次,他竟在她留下独自整理器械时,“啪”地关掉了整个解剖室的总闸!在绝对的黑暗和刺鼻的防腐剂气味中,卢倩倩的尖叫几乎掀翻了屋顶。然而,正是这一次次的“惊吓疗法”,让她的神经变得坚韧。她也开始“反击”,得知他最害怕蛇和蟑螂,她就在他的书包里放眼镜蛇标本,在他的饭盒里放逼真的塑料蟑螂……两人就在这种互相“伤害”、互相扶持的“战斗友谊”中,关系变得格外微妙和深厚。

    窗外的风声更紧了,带着尖锐的呼哨。卢倩倩收回飘远的思绪,决定在暴雨来临前洗去旅途的风尘。浴室宽敞明亮,巨大的花洒喷出的温热水流,带着酒店提供的、散发着清雅莲香的沐浴露泡沫,冲刷她的肌肤,也暂时洗去了她心头那丝莫名的悸动。

    当她裹着宽大柔软的白色浴袍,赤着脚踩在房间厚实绵软的羊毛地毯上走出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沉入了墨色。房间里只开了几盏柔和的壁灯,光线温暖而朦胧。她一边用雪白的浴巾揉搓着湿漉漉的长发,发梢滴落的水珠在地毯上晕开小小的深色印记,一边习惯性地望向房间里那面巨大的液晶电视屏幕。

    电视里正播放着最近大火的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镜头聚焦在一件刚刚修复完成的稀世珍宝:铜镀金乡村音乐水法钟。随着镜头推进,精巧绝伦的机械结构被唤醒。先是清脆悦耳的报时钟声叮咚响起,如清泉滴落玉盘,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紧接着,钟体上的微型田园风光活了过来:镀金的小鸡活泼地上下点头,尖喙灵巧地啄食;洁白的天鹅优雅地转动着它颀长优美的脖颈,姿态高贵而从容;旁边精巧的纺车开始吱呀呀地转动;最令人惊叹的,是那艘金色的小帆船模型,仿佛被无形的河流承载着,顺着预设的轨道缓缓“航行”而下……整个画面充满了18世纪欧洲洛可可式的华丽与奇趣,机械之美与艺术之韵完美融合。

    那“叮叮当当”的钟声,清脆、空灵,带着一种穿越数百年的悠远回响,一下下敲打在卢倩倩的耳膜上,也敲打在她的心上。在这南国陌生的酒店房间里,窗外是酝酿着风暴的墨色山水,室内是荧屏上流转的古老时光,巨大的时空错位感瞬间攫住了她。她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灵魂出窍般,踏上了那艘顺流而下的金色小帆船。船儿载着她,轻盈地滑行在一条泛着幽蓝光芒、由无数齿轮和星尘构成的时光长河之上。河两岸的景象飞速流转:是协和医学院明亮的教室,是解剖室冰冷的金属台,是尚煦恶作剧得逞后得意的笑脸;倏忽间,又变成了雕梁画栋的宫殿,模糊晃动的烛光,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悲伤气息,如同河底的水草,缠绕着她的脚踝……

    就在这恍然如梦的迷离之际,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穿透了纪录片悠扬的背景音乐和窗外呼啸的风声,钻入了她的耳中。

    那是一个女子的叹息。

    轻柔,飘渺,带着化不开的愁绪和无尽的哀婉,仿佛从房间某个幽暗的角落,从墙壁的缝隙里,甚至是从她自己的心底深处,幽幽地传来。似有若无,却无比清晰地捕捉到了她最敏感的神经末梢。

    “谁?!”卢倩倩猛地转身,浴巾从手中滑落。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同擂鼓。她警惕地扫视着偌大的房间——柔和的灯光下,沙发、茶几、书桌、衣柜……一切都井然有序,空无一人。落地窗的厚重窗帘被风吹得微微鼓动,投下摇晃的、巨大的阴影。

    是幻听?是风声?还是……

    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脊背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手臂上的汗毛根根倒竖,皮肤上激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那叹息声中的悲凉与绝望,像无形的冰针,刺入了她的灵魂深处。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窗外骤然亮起一道惨白刺目的巨大闪电!那光芒如此强烈,瞬间撕裂了浓墨般的夜幕,将整个房间,连同窗外狂舞的树影、狰狞的山峰轮廓,都映照得如同白昼,纤毫毕现!玻璃窗在强光下变成了一面巨大的、扭曲的镜子,映出她瞬间变得煞白的脸和惊恐放大的瞳孔。

    视觉的强刺激尚未消退,紧随而来的,是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轰——咔!!!”

    那声音仿佛就在头顶炸开,又仿佛紧贴着落地窗爆裂!整栋建筑都在这一声巨吼中剧烈地颤抖!窗户玻璃发出不堪重负的“嗡嗡”共鸣,桌上的水杯叮当作响。巨大的声波狠狠砸在耳膜上,带来短暂的嗡鸣和失聪。

    就在这电光火石、天地变色的瞬间,卢倩倩几乎是出于本能,一个箭步冲向落地窗——狂风正卷着窗帘疯狂舞动,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开始猛烈地砸在玻璃上,发出密集而狂暴的“噼啪”声,如同无数冰雹在敲打,雨水和着风扑进来。她必须立刻关上窗户!

    她的手指带着一丝颤抖,猛地抓住了冰冷的金属窗把手。金属的凉意瞬间透入肌肤。

    就在她的手指与金属接触的瞬间,第二道闪电如同一条愤怒的银龙,从天际直劈而下!其光芒之盛,瞬间吞噬了房间内所有的光源,将一切都染成了刺眼欲盲的蓝白色!卢倩倩甚至能看到自己手臂上汗毛在强静电作用下竖立的清晰影像!一股难以形容的、狂暴无匹的能量,仿佛通过金属窗框、通过冰冷的把手、通过她潮湿的皮肤和浴袍下的水汽,以光速贯穿了她的身体!

    “啊——!”

    剧烈的、撕裂般的痛苦瞬间席卷了她每一根神经!那不是普通的电击,更像是一股来自宇宙洪荒的、沛然莫御的力量,粗暴地闯入她的意识,将她存在的每一个粒子都狠狠撕扯、重组!她感觉自己的灵魂被猛地从躯壳中抽离,又被投入一个高速旋转、光怪陆离的漩涡!眼前是炫目的白光、破碎的画面、尖锐的耳鸣……时间、空间、自我……一切概念都在瞬间崩塌、粉碎!

    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惊呼,身体便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沉重地倒向铺着厚地毯的地面。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她恍惚间又听到了那女子的叹息,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充满了无尽的悲怆和……一丝诡异的解脱?

    黑暗,吞噬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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