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年的肇庆,初冬时节。岭南的暑热早已褪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深沉的萧瑟与湿润的凉意。西江的水汽依旧氤氲,却不再有夏日的蒸腾,反而带着一股草木枯败的微腥。庭院里,曾经繁盛的花木显出疲态,几株高大的木棉树,虽未落叶,但墨绿的叶片边缘已悄然染上些许焦黄,显出几分倦怠的苍老。这座位于城西、曾象征着两广最高权柄的府邸——卢兴祖总督宅邸,如今被一片沉重得化不开的愁云惨雾笼罩,比这初冬的衰颓更令人心头发闷。
后院书房,一扇雕花的楠木窗半掩着,放进来带着凉意的北风。窗棂上积了些微尘。紫檀木书架沉默矗立,书案上铺着的宣纸边缘微微卷曲,一方端砚冰冷,几支湖笔孤零零地搁在笔山上,墨迹早已干涸。空气里浮动着陈旧书卷的气息,混杂着若有似无的、驱之不散的尘埃与湿木头的气味,那是沉寂和衰微的味道。
书案旁,一位少女裹着一件略厚的秋香色夹棉褙子,身形更显纤细伶仃。她穿着素净的月白色褶裙,腰间系着条淡青色的禁步。乌黑的长发简单地绾成一个髻,只用一根白玉簪固定。她的面容姣好,柳叶眉,杏核眼,鼻梁挺秀,但此刻,这张脸苍白得几乎透明,眼下一片浓重的青影,嘴唇也失了血色。眉宇间凝结的愁绪,如同初冬阴沉的天空,沉重而压抑。她手中拿着一卷《楚辞》,目光落在“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的句子,那些哀婉的词句非但不能排解愁肠,反而像沉重的铅块,字字压在心头。指尖冰凉,无意识地捻着书页边缘,那细微的颤抖泄露着内心的波澜。
“朝颜,”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长久压抑后的沙哑和难以掩饰的虚弱,目光从书页上艰难地抬起,投向屋内正小心翼翼整理书架、拂去尘灰的另一个少女,“今日……可有老爷的消息?” 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的枯叶,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随时会被风吹散的希冀。
被唤作朝颜的少女,有着健康的小麦色肌肤,一双大眼此刻也布满了血丝,透着深深的疲惫。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色厚布袄裙,闻声立刻停下动作,转过身,脸上努力堆起一个安抚却难掩苦涩的笑容,快步走到少女身边。
“姑娘,”朝颜的声音刻意放得轻缓柔和,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师管家天刚蒙蒙亮就出门了,说是再去平南王府那边……看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这会儿,还没见回呢。” 她看到自家姑娘眼中那点微光迅速黯淡下去,如同风中残烛,心头一揪,急忙补充,语气带着她自己都不太相信的坚定:“姑娘,您千万要撑住!老爷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定是那些小人作祟!苍天有眼,等云开雾散,老爷定能平安归来!说不定……说不定师管家一会儿就带着天大的好消息回来了!” 她的话语在空旷微凉的书房里显得空洞无力,眼底那深不见底的忧虑,又如何能瞒过朝夕相对的姑娘?
卢慕蓉——这位两广总督卢兴祖唯一的掌上明珠,听着这苍白无力的慰藉,唇角只余下一抹比寒霜更冷的苦笑。她轻轻放下手中的《楚辞》,那卷书仿佛承载了千钧之重。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焦灼如同无数无形的绳索,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勒得她喘不过气。她再也坐不住了,开始在书桌旁踱步,软底绣鞋踩在光滑的柚木地板上,发出极轻的“嚓、嚓”声,每一步都踏在无边的恐惧与绝望的深渊边缘。
父亲……这个称呼在她心中激起一阵尖锐的、带着血腥味的刺痛。
半月前那个凉意沁人的清晨,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父亲穿着齐整的官服,准备前往总督衙门。临出门前,他站在廊下,庭院里几片早凋的梧桐叶打着旋落下。他回头深深地、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卢慕蓉心胆俱裂——有深不见底的忧虑,有难以言喻的沉重,更有一种……近乎诀别的、浓得化不开的眷恋与不舍。那一刻,卢慕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追上去,声音带着哭腔:“爹爹,您……您怎么了?可是……可是天大的难事?”父亲卢兴祖,这位历经宦海沉浮、向来如山岳般沉稳的封疆大吏,脸上却艰难地挤出一个极其破碎的笑容,他抬起手想去抚摸她的发顶,手伸到一半,终是无力地垂下,只低哑道:“蓉儿莫怕,没事。爹爹……去去就回。” 那“没事”二字,轻飘得如同飘落的枯叶。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在晨光熹微、带着凉意的庭院里,显得那么孤独而悲怆。
当日午后,凉意彻骨!
一队身着平南王府号衣、甲胄森冷的兵丁如虎狼般闯入府中,踏碎了庭院初落的枯叶。为首一个管事,面无表情,声如寒铁地宣读令谕:两广总督卢兴祖,涉“澳门诈贿案”,奉平南王爷钧令,即刻下狱候审!府邸查封!紧接着,便是令人心胆俱碎的抄家!那些兵丁粗暴地翻箱倒柜,珍贵的字画被随意践踏,母亲留下的妆奁被劈开,父亲视为生命的书信文件被洗劫一空……清贵的门庭瞬间沦为一片狼藉的战场。卢慕蓉被朝颜死死护在身后,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听着瓷器玉器碎裂的刺耳声响,感受着那些兵丁扫视过来的、如同看待待宰羔羊般的冰冷目光,她浑身血液都似乎凝固了。巨大的屈辱和灭顶的恐惧淹没了她。更讽刺的是,父亲为官数十载,清廉如水,家中除了几架子书和必要的摆设,竟无多少值钱之物。兵丁们翻找许久,所得寥寥,脸上露出不耐与鄙夷,骂骂咧咧地封了前厅书房,留下两个看守,扬长而去,只留下满目疮痍。
这十几日,对卢慕蓉而言,是比冬天更漫长的煎熬。
母亲早逝,留下她与父亲相依为命。卢家根基远在北京。在这举目无亲的岭南肇庆,她一个未出阁的弱质少女,骤然失去父亲的擎天庇护,便如同风中一片无依无靠的枯叶,随时会被碾碎。
绝望之中,她想起了那些父亲昔日交好的“世伯”、“世叔”。父亲在时,他们是府上的座上宾,推杯换盏,情谊深厚。卢慕蓉抱着最后一丝微弱的期冀,让师管家递上名帖,求见这些“故交”。然而,往日里盛情邀约的高官府邸,如今对她这位落难的总督千金,齐齐关上了厚重冰冷的大门。门房要么眼高于顶地推说“老爷公务繁忙”,要么眼神闪烁地暗示“避嫌不便”,更有甚者,连门缝都不开,只让小厮隔着门板丢出一句冷硬的“不见”!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这初冬时节展现得淋漓尽致。从前金尊玉贵、人人奉承的总督千金,如今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神。每一次被拒之门外,都像一把淬了毒的钝刀,在她早已伤痕累累的心口反复剜割。回到那被查封了大半、只剩下后院几间冰冷屋子栖身的“家”中,对着四壁萧然,卢慕蓉只能紧紧抱住双臂,蜷缩在床榻一角,任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在冰凉的脸颊上迅速冷却,凝结成心头的寒霜。
唯一支撑着她的,是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师和,还有不离不弃的朝颜。师管家年近六旬,须发已白了大半,是跟随卢兴祖半生的老仆,视卢慕蓉如己出。这些日子,他每日顶着初冬寒冷的北风,佝偻着背出门,耗尽毕生情面,在衙门后巷徘徊,在昔日同僚紧闭的门房前苦苦守候,甚至冒险靠近阴森的牢狱外围,试图用枯槁的手指递上些碎银,从冷漠的狱卒口中换取只言片语。然而,收获渺茫,他带回来的,只有令人更加绝望的碎片:广东巡抚王来任大人也深陷囹圄!广东香山知县姚启圣大人同样身陷牢笼!除此以外,关于父亲的具体情形、案情的丝毫进展,竟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了无音讯。越是打听不到确切消息,那份未知的恐惧便如同初冬的浓雾,在卢慕蓉心头弥漫、扩散,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
“澳门诈贿案”……这个冰冷的名词,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关于澳门的事情,卢慕蓉并非全然无知。父亲与幕僚议事时,她偶尔在屏风后添茶,也听过一些。她知道,因国姓爷郑成功据台抗清,朝廷为绝“通海”,顺治年间两次严颁禁海令。康熙元年,更在广东等地强制推行惨烈的“迁海”之策。沿海百姓被迫毁家弃业,内迁数十里,流离失所,哀鸿遍野。卢慕蓉曾随父亲微服,目睹界外村落化为焦土,听过流民绝望的哀嚎。父亲每每谈及此,总是扼腕长叹,忧心如焚。
父亲曾对她说过,澳门情况特殊,葡人居澳已久,且安分守己,与郑氏无涉。强行迁界,不仅断绝万千依赖澳贸的百姓生路,更恐激变葡人,于国于民,遗祸无穷。他深思熟虑,力排众议,毅然上奏康熙皇帝,恳请豁免澳门迁界,允葡人居留贸易,以保一方生民。几个月前,父亲曾难得地舒展眉头,激动地告诉她:“蓉儿,皇恩浩荡!皇上已准奏!免迁澳门!此乃万千生灵一线生机啊!” 那时的父亲,眼中闪烁着为民请命的欣慰光芒。在卢慕蓉看来,父亲此举,不畏强权,心系黎庶,是堂堂正正的利国利民之举。这样光明磊落的好事,怎会骤然变成这杀身灭门的“诈贿案”?这变故,如同惊雷,毫无征兆,毫无道理!是构陷?是倾轧?还是……父亲真的……一念之差?不!她绝不信!可这泰山压顶的罪名和冰冷刺骨的牢笼,又作何解?无数个冰冷的问号在她脑中盘旋、撞击,带来阵阵眩晕般的剧痛。
书房里死寂得可怕,只有卢慕蓉焦灼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窗外风吹过榕树叶发出的沙沙声。暮色四合,天色愈发阴沉,室内的光线暗淡下来,阴影如同墨汁般从角落蔓延开来。朝颜默默点亮了一盏宣纸灯笼,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将卢慕蓉苍白如纸的脸和眼中的绝望映照得更加清晰。
“呜——呜——” 寒风在庭院里打着旋,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低沉的呜咽。远处池塘里残荷的枯梗在风中摇曳,更添几分萧索。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与不祥的风声中,一阵仓皇、踉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刺破宁静的绝望,猛地撞开了书房的死寂!
“姑……姑娘!姑……娘!”
是师伯!
卢慕蓉的心骤然停止了跳动,倏忽又猛地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她霍然转身,目光死死钉向门口!只见师伯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冲了进来!他脸色惨白如死人,满头满脸都是泪水和尘土混合的污迹,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辫散乱不堪。身上的石青色布袍沾满了泥污,一只鞋跑掉了,赤着的脚沾满了泥泞,脚踝处似乎还蹭破了皮,渗出丝丝血迹。他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气力才扑到卢慕蓉面前,整个人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枯叶。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被一种灭顶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巨大悲痛彻底占据,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艰涩绝望的嘶鸣。
“师伯!师伯!您说话啊!爹爹……爹爹他……” 卢慕蓉的声音尖利得变了形,一种比死亡更冰冷的预感瞬间冻结了她全身的血液,四肢百骸一片麻木。
师伯张着嘴,干裂的嘴唇剧烈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悲痛让他面部肌肉扭曲痉挛,浑浊的老泪疯狂涌出,在脸上留下污浊的沟壑。他伸出一只枯槁、布满泥污的手,颤抖着指向门外,又如同断折的枯枝般无力地垂下。
“老爷……老爷他……” 他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带着血沫的音节,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撕裂般的呜咽,仿佛有万钧巨石压在胸口,“……在狱中……自……自尽了!” 最后那三个字,他用尽残存的、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力气嘶吼出来,声音凄厉绝望,如同垂死孤雁的最后哀鸣。
如同万钧雷霆在头顶炸开!卢慕蓉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寒彻骨的洪流,从头顶猛地贯入,瞬间冻结了她的灵魂,冲垮了她苦苦支撑的最后堤坝!眼前的一切——师伯那悲痛欲绝的脸,朝颜瞬间惨白扭曲、失声尖叫的表情,摇曳的惨白灯光,书架上的书籍——都在瞬间疯狂旋转、扭曲、崩碎!化为一片冰冷的、无边的黑暗!
“爹爹——!!!”
一声撕心裂肺、足以震碎九幽的悲鸣从她喉间迸发!那是她整个世界彻底崩塌、粉碎的声音!眼前骤然一片漆黑,天旋地转!她感觉身体里所有的温度和力气都在瞬间被抽空,整个人如同被狂风吹折的芦苇,失去了所有的支撑,软软地、毫无意识地向前栽倒!
“姑娘——!” 朝颜的尖叫凄厉得如同夜枭。
“砰!”
一声沉闷而刺耳的撞击声!
卢慕蓉的额角,不偏不倚,重重地、狠狠地撞在了紫檀木书桌坚硬冰冷的桌角上!那声音,沉闷得如同重锤击打在朽木上,敲碎了最后一丝生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凝固。
殷红的、粘稠而温热的液体,如同骤然冲破堤坝的、最凄艳绝望的洪流,从她光洁却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额角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鬓角的乌发,沿着她冰冷的脸颊蜿蜒而下,在她苍白的皮肤上划下刺目惊心的血痕。
更多的血珠,如同骤雨般迸溅开来,星星点点,带着生命的余温,洒落在她月白色的裙摆上。那素雅的月白,瞬间被浓烈的、绝望的猩红所浸染、吞噬。一朵,两朵,三朵……在她素色的裙裾上,惊心动魄地绽放、蔓延、晕染开。那景象,悲怆而妖异,宛如在初冬萧瑟、万物倦怠的背景下,骤然盛放了一树树用生命最后的热血浇灌的木棉花。
朝颜扑上去,徒劳地用手去捂那不断涌出的、温热的鲜血,刺目的红瞬间染红了她的手指,与她惨白惊恐的脸形成地狱般的对比。师管家发出一声如同野兽濒死的哀嚎,双膝一软,“咚”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地板上,额头狠狠磕下,发出沉闷的响声,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那哭声在寒风中破碎不堪。
窗外,酝酿已久的、带着寒意的细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雨点敲打着屋顶的瓦片,敲打着庭院枯黄的草木和石板地,发出沉闷而细密的声响,如同天穹也为这人间至恸而落下的泪。惨白的闪电偶尔撕裂灰暗阴沉的夜幕,将书房内这血腥绝望的一幕映照得如同森罗鬼蜮。凄冷的北风卷着潮湿的雨雾,灌进半开的窗户,瞬间吹熄了那盏唯一的白纸灯笼。
黑暗,彻底的、冰冷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最后一点光亮,也吞噬了卢慕蓉残存的、最后一丝微弱的意识。只有那裙摆上晕染开的、越来越大的、在黑暗中迅速蔓延的血色花朵,在闪电的瞬间映照下,散发着妖异而悲凉的微光,成为这总督府初冬黄昏里,最凄凉、最绝望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