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简短的寒暄与引见之后,一行人便离开了喧嚣的运河码头。卢倩倩和朝颜登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明珠和成德等人则骑马,朝着城西方向行去。安管事和师管家等带着行李,紧随其后。
卢倩倩轻轻地掀起马车窗帘一角,想看看这座因水运而兴的繁华古城——淮安。
甫一离开码头区域,喧嚣便如同潮水般扑面而来。街道宽阔,由巨大的青石板铺就,因年深日久和无数车马碾过,石板早已磨得光滑锃亮,不少地方还带着深浅不一的凹痕。街道两旁,商铺林立,鳞次栉比。各色幌子在春风中招摇飞舞,如同无数色彩斑斓的翅膀,构成一幅活色生香的市井长卷。
看那朱褐色的幌子上,用浓墨画着两个硕大饱满的酒坛,坛口仿佛正汩汩溢出醉人的酒香——这必是酒肆无疑。旁边一家,门口悬挂着几块乌黑油亮的实物木炭,旁边还挂着一串用细绳穿起的、栩栩如生的木雕小鱼——炭行与鱼行相邻。更有甚者,门口赫然吊着一支足有半人高的巨大木制烟袋锅子,烟锅硕大,烟杆修长,烟嘴处还雕着花纹——卖烟袋的铺子也如此别出心裁。还有卖绸缎的,悬挂着流光溢彩的锦缎样品;卖瓷器的,挂着绘制精美的青花瓷盘模型;卖灯笼的,则直接挑出一串形态各异的花灯……幌子成了无声的吆喝,争奇斗艳,令人目不暇接。
骡马嘶鸣,车轮辚辚。满载货物的马车、驴车、独轮车在街道上穿梭不息,车把式们操着各地的口音大声吆喝,提醒行人避让。挑着担子的小贩沿街叫卖,担子里或是时鲜瓜果,或是热腾腾的糕饼点心。空气中混合着食物蒸腾的香气、牲口的气味、各种货物特有的味道以及运河带来的湿润水汽,形成一种独特而浓烈的、属于漕运枢纽的繁华气息。
然而,这幅繁华图卷的边缘,却涂抹着令人心悸的灰暗与绝望。
越往城中深入,道路两旁蜷缩的身影便越多。他们是从被洪水吞噬的家园中逃难而来的灾民。衣衫褴褛,早已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和质地,布条般挂在枯瘦如柴的身躯上。面黄肌瘦,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一双双眼睛里失去了神采,只剩下空洞的麻木和对生存本能的渴求。蓬头垢面,头发如同枯草般纠结在一起。成年男子的脑后,大多还拖着一条肮脏、散乱、如同老鼠尾巴般的细长辫子,而本应剃光的头顶前半部,则长出了参差不齐、乱糟糟的短发,显然是许久无暇打理。
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气味——汗臭、泥污、伤口腐烂的腥膻,以及绝望本身散发出的冰冷气息。痛苦的呻吟、病痛的哀嚎、孩童因饥饿发出的尖锐啼哭,以及行乞者那带着哭腔、有气无力的哀求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首令人心碎的悲歌,顽强地穿透了市井的喧闹,直刺耳膜。
更让卢倩倩心头剧震的是,她看到了几个年纪不过十岁出头的女孩。她们瑟缩在墙角,或跪在路边,小小的身体在风中发抖。最刺眼的是,她们那枯黄、沾满泥垢的发髻上,赫然插着一根枯黄的稻草——卖身草标!那是走投无路的家庭,在生存与骨肉分离之间,做出的最残酷的选择。她们的眼神绝望而茫然,像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偶尔抬起眼看向路人时,那目光中没有祈求,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暗。卢倩倩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喘不过气。她猛地放下车窗帘,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景象,靠在车厢壁上,大口喘着气,现代社会的和平与富足在此刻显得如此遥远而虚幻。
骑在马上的纳兰明珠,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切。他那张原本沉稳威严的面庞,此刻眉头紧锁,额中如同刀刻般的深痕。狭长的凤目扫过那些蜷缩的身影、那些绝望的眼神,眼中充满了焦灼与沉重的压力。他此行身负皇命,与工部尚书马迩赛共同调查淮扬水患、赈济灾民、恢复漕运。然而,甫到淮安数日,面对这满目疮痍、流民遍野的局面,千头万绪,如何堵口?如何疏导?如何安置?如何防疫?如何调集足够的粮秣?每一项都是迫在眉睫的难题,每一项都牵动着无数条人命。他握着缰绳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队伍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漕运总督公署。公署位于城内相对僻静的区域,高墙深院,气象森严。朱漆大门前蹲踞着威武的石狮,门楣上高悬着“漕运总署”的匾额,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时任漕运总督屈尽美早已率属官在门外迎候。
一行人被引入公署后宅一处宽敞雅致的院落,与驿站的天壤之别自不必说,即便是比起卢倩倩在肇庆的宅子,也显得更为轩敞、舒适,甚至透着一丝低调的奢华。庭院里假山玲珑,花木扶疏,回廊曲折,地面铺着平整的青砖,打扫得一尘不染。卢倩倩被引入一间布置清雅的厢房,房间内陈设考究,紫檀木的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博古架上摆放着瓷器珍玩,窗明几净,地上铺着厚实的绒毯。床榻宽大,铺着松软的被褥,挂着细密的纱帐。铜盆、方巾、梳洗用具一应俱全,且都是崭新的。
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却不由得想起曾在某本野史中读到的关于漕运总督奢靡生活的记载:某人受邀赴某漕运总督家宴,山珍海味,不一而足,其中有道菜不过是一盘猪肉,却特别鲜美。某人离席去解手,发现后院有数十头死猪,经问才知,每头猪只割一片肉,乃做成此肴。该总督家宴上,据说猪肉馔肴花样达五十余种!如今身临其境,看着这舒适到近乎完美的居所,再联想到城外那些插着草标卖身的女孩和哀鸿遍野的灾民,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诗句,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刺入她的脑海。这位漕运总督屈尽美大人,究竟是清是浊?这眼前的舒适,又浸染着多少民脂民膏?一丝复杂的、带着批判意味的冷意,悄然爬上她的心头。
然而,身体的疲惫终究占了上风。卢倩倩终于泡上了一个久违的、彻彻底底的热水澡。氤氲的水汽蒸腾着,带着淡淡的花香(不知是何种花瓣),驱散了旅途积累的尘垢和疲劳,也暂时熨帖了她沉重的心情。换上干净的素白寝衣,躺在那张宽大、柔软、散发着阳光气息的床榻上时,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松弛下来。几乎在头沾到枕头的瞬间,她就沉入了无梦的深眠。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仿佛要把过去两个多月旅途中的所有疲惫都补偿回来。当卢倩倩悠悠转醒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柔和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影。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她茫然地睁着眼睛,望着陌生的烟霞色帐顶,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大脑一片空白。直到朝颜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看到她醒了,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
“姑娘醒了?”朝颜的声音放得很轻,“明大人一早特意吩咐过,说姑娘连日赶路辛苦,让奴婢千万别吵醒您,由着您睡足了才好。”
卢倩倩的意识这才彻底回笼。是了,这里是淮安,漕运总督公署。她坐起身,揉了揉还有些惺忪的眼睛,问道:“明大人他们呢?”
“明大人和成德少爷天刚蒙蒙亮就出门了,说是去勘察河堤和安置点,公务繁忙得很。”朝颜一边回答,一边手脚麻利地准备好洗漱用具。
卢倩倩洗漱完毕,朝颜捧过一套叠放整齐的衣物,并非女装,而是一套崭新的男子袍服。“姑娘,这是明大人一早吩咐安管事送来的。大人说,姑娘跟在几位大人身边行走,穿着女装多有不便,也易惹人注目。换上男装,行事会方便许多。”朝颜解释道。
卢倩倩微微一怔,随即了然。她“罪臣之女”的身份本就敏感,明珠能收留她已是担了风险。若再以女子身份招摇过市,确实容易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和猜测。明珠此举,心思缜密,考虑周全,是在尽力保护她。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点头道:“明大人考虑得是。”
在朝颜的巧手下,卢倩倩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被编成了一条粗壮油亮的大辫子,辫梢系上了时下男子常见的大红色丝绦。接着,一顶精巧的黑色瓜皮小帽戴在了头上,帽顶同样缀着一颗殷红的绒结。鬓角处虽有几缕细碎的发丝微微露出帽檐,但若不细看,极易忽略。换上一身月白色团花暗纹杭绸长袍,外罩一件天青色暗云纹锦缎马褂。镜中的人儿,顿时焕然一新。
月白色的衣料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肌肤愈发莹润如玉,仿佛上好的羊脂。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黛,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在男装的衬托下,少了些柔媚,多了几分清俊与灵动。身姿挺拔,气韵干净,活脱脱一个从画中走出的翩翩美少年。
朝颜围着她转了一圈,拍着手,眼中满是惊艳,由衷地赞叹道:“真真一个俊俏无双的小哥儿!这通身的气派,竟不比纳兰公子差呢!” 卢倩倩对着镜子左顾右盼,也觉得新奇有趣,连日来的阴霾被这小小的变装游戏冲淡了几分。
临近午时,外出勘察的官员们陆续返回公署。总督公署的议事厅内,气氛凝重。卢倩倩作为“明大人带来的侄儿”,得以在一旁侍立,也得以近距离观察这些掌握着无数灾民生死的朝廷大员。
除了明珠和纳兰成德,厅内还坐着几位身着不同品级官服的大人。为首一人身材魁梧,面色红润,腆着肚子,身着正二品锦鸡补服,正是此地的主人——漕运总督屈尽美。他气色极佳,眼神精明,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翡翠扳指,说话时中气十足,正是卢倩倩心中想象的那种“肥差”高官模样。
另一位面容清癯,肤色黝黑,同样穿着锦鸡补服,神情严肃,眉头紧锁,正是与明珠同来的工部尚书马迩赛。他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泥痕,显然是个务实之人。
还有一位身材精瘦,肤色更是晒得如同古铜,同样穿着锦鸡补服,他便是专管河务的河道总督杨茂勋。他眼神锐利,说话时语速较快,带着一种长期奔波于堤防河道、与风浪搏斗的干练与急切。
另外一位气度沉稳,身着从二品狮子补服的,则是负责地方民政的江宁巡抚韩世琦。
卢倩倩暗自咋舌。乖乖,这可真是高官云集呀!工部尚书、漕运总督、河道总督、江宁巡抚,再加上弘文院学士明珠,几乎囊括了治理此次水患的核心权力层。她一个小小的现代灵魂,竟能有幸目睹这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高层会议,心中不禁涌起一种奇异的历史参与感。
会议很快切入正题。明珠率先开口,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当务之急,是必须尽快找到淮河主干堤的决口!只有堵住决口,才能遏制洪水继续肆虐,为下游争取喘息之机。”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河道总督杨茂勋身上。
杨茂勋立刻接口,黝黑的脸上带着忧色:“明大人所言极是。然而,据下官连日勘察,上游地区降雨仍持续不断,水势汹涌。即便我们堵住了眼前最大的决口,上游水位持续高涨,压力剧增,其他相对薄弱的堤段恐难以承受,随时有溃决之险!只堵不疏,绝非长久之计,犹如筑坝拦洪,终有溃堤之日!”他的话语直指要害,显然对河务极其熟稔。
明珠赞许地点点头,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杨大人深谙河工,所言切中要害。堵口刻不容缓,但疏浚泄洪亦需并行。本官与马大人商议,拟在淮河下游沿岸,寻一处人烟相对稀少、地势低洼之处,先行迁走百姓,然后择机凿堤分流,减轻上游压力。此乃‘分洪导流’之法,虽不免淹没部分田地,但可保大局,救万民。”他环视众人,“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明大人思虑周全!”
“分洪导流,实乃当前良策!”
“下官附议!”
厅内众官员纷纷颔首赞同,神情严肃。这关乎着万千百姓的身家性命和漕运命脉的畅通,无人敢掉以轻心。
明珠的目光又转向漕运总督屈尽美,拱手道:“屈大人,皇上心系灾民,特批的十万石赈灾粮,不日便可抵达清江浦码头。此乃救命之粮,转运、存储、分发,责任重大,关乎民心稳定,还请屈大人力督此事,务必确保粮食安全、及时、公平地发放到灾民手中!”
屈尽美挺了挺圆润的肚子,脸上堆起郑重的神色,拱手回礼:“明大人放心!此乃下官分内之责,职责所在,自当尽心尽力,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答得铿锵有力。卢倩倩看着他红光满面的样子,再想想城外那些面黄肌瘦的灾民,心中那点疑虑又悄然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