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的艰辛,远超卢倩倩这个现代人的想象。
一行人随着经验丰富的安管事,先从肇庆乘马车前往广州。然后渡过烟波浩渺的北江。接着弃舟登岸,翻越险峻崎岖、古木参天的梅岭关。进入江西南安府后,又在赣江上游的章江码头再次登船……
这一路,便是陆路转水路,水路再转陆路,循环往复。坐马车时,那才叫真正的煎熬。所谓的官道,不过是稍宽些的土路,坑洼不平,碎石遍布。车轮是硬木所制,外面箍着一圈铁皮,几乎没有减震可言。车厢随着路面的起伏剧烈地颠簸、摇晃、弹跳。卢倩倩感觉自己就像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不断摇晃的簸箕里,五脏六腑都移了位。骨头被颠得快要散架,屁股更是遭了大罪,即使垫着厚厚的褥子,也硌得生疼,仿佛真的快磨出茧子来。长时间的颠簸让她头晕目眩,恶心得直想吐。
夜晚投宿驿站,条件更是简陋得令人发指。所谓的“上房”,也不过是稍微干净些的房间,被褥潮湿,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墙壁斑驳,角落可见蛛网。更让卢倩倩这个有轻微洁癖的医学生难以忍受的是卫生条件。公用的茅厕污秽不堪,气味熏人。洗漱用水浑浊冰冷。她每次入住,都恨不能把整个房间用消毒水冲刷一遍,睡觉时更是恨不得把自己裹成一个茧,尽量不接触任何东西。这种环境对她而言,无异于一种精神与□□的双重酷刑。“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这句老话,在这三百年前的漫漫旅途中,被诠释得淋漓尽致。卢倩倩无数次在心底哀嚎,无比怀念现代社会便捷的高铁、飞机和干净的酒店。
沿途若经过密林深壑,还要提心吊胆,唯恐里面藏着劫道的强人。安管事经验老道,总是尽可能选择白天赶路,并绕开那些传闻不太平的地段。实在避不开时,便早早投宿,或者宁可多绕些远路走相对安全的水路。
水路航行时,情况确实比陆路舒服许多。租一艘宽敞些的客船,船舱里生个小火炉,沏上一壶清茶,倚窗而坐,欣赏两岸风光。春日里的赣江、鄱阳湖乃至后来的长江下游,山清水秀,江帆点点,鸥鸟翔集。倒真有几分“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写意。卢倩倩紧绷的神经得以稍稍放松,暂时忘却了旅途的疲惫。
然而,水路也并非一帆风顺。风向不对时,逆水行舟便异常艰难缓慢,全赖船夫奋力摇橹撑篙。遇到风雨天气,江面波浪汹涌,船只颠簸摇晃,同样让人心惊胆战,晕船呕吐在所难免。河道枯水期或者水流湍急处,还有搁浅、触礁的风险。多亏了安管事这位经验丰富的“领队”,他深谙旅途之道,人情练达,安排行程、打点关卡、雇佣车船、应对突发状况,皆有条不紊,才使得这趟跨越数省的漫长迁徙,虽艰辛异常,却也算有惊无险地向前推进。
卢倩倩在颠簸的马车里,在摇晃的船舱中,无数次深刻地体会到:现代科技带来的便捷与舒适,是多么巨大的福祉!那个时代,即便是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出趟远门也是这般风尘仆仆,饱尝艰辛。
舟车劳顿,风餐露宿,历经两个多月的跋涉,一行人终于进入了江苏境内。时值阳春三月,大地回春,万物复苏。沿途所见,已与岭南和江西的景致大不相同。运河两岸,垂柳如烟,柔嫩的枝条随风轻摆,仿佛笼着一层淡绿色的轻纱。田野里,金黄的油菜花如同泼洒的颜料,铺天盖地,绚烂夺目。更有那洁白如雪的琼花,一团团,一簇簇,点缀在青瓦白墙的村落间、园林里,开得轰轰烈烈,美不胜收。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花草的清香和湿润的水汽,沁人心脾。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驱散了长途跋涉的疲惫与阴霾。
一日,队伍在驿站稍作休整。安管事匆匆出去了一趟,回来时脸上带着明显的喜色,手中拿着一封书信。
“卢姑娘!大喜!”安管事快步走到卢倩倩面前,声音带着兴奋,“方才驿站收到老爷的飞马传书!老爷奉圣命,与工部尚书马迩赛大人一同南下,调查淮扬水患灾情,已于昨日和少爷一同抵达淮安府了!老爷在信中说,让我们不必再赶去京城,直接转道去淮安与他们会合!”
淮安?纳兰明珠和纳兰性德,此刻就在淮安?!
巨大的惊喜让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马上!马上就能见到那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权相,还有那位传说中才华横溢、俊美无俦的“满清第一词人”了?!
“真的?!太好了!”卢倩倩激动得忘乎所以,一把抱住身旁的朝颜,又笑又跳,像个得到心爱糖果的孩子。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这突如其来的、完全不符合大家闺秀规范的举动,把安管事惊得目瞪口呆,手里的信差点掉在地上。不过,这一路行来,他对这位“受刺激过大”的卢姑娘种种异于常人的言行,早已见怪不怪,心中反而更添几分同情和怜惜。只当她是孩子心性,骤然听闻亲人消息,喜不自胜罢了。
接下来的路程,卢倩倩感觉连马车的颠簸都变得可以忍受了。她的心早已飞向了淮安。
终于,在三月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卢倩倩一行人乘坐的客船,缓缓驶近了淮安府繁华的运河码头。船刚靠岸,搭好跳板,卢倩倩便迫不及待地步下船舷。她的目光急切地在码头上攒动的人群中搜寻。几乎一眼,她就看到了那群突出的身影!
码头旁一处稍显开阔的柳荫下,停着一辆装饰朴拙却透着威严的马车。几位身着便服的人正站在那里等候。为首一人,身材高大挺拔,穿着石青色暗纹长袍,外罩玄色马褂,气度不凡。他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庞方正,肤色微深,剑眉陡立,一双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目光沉静锐利,仿佛能洞察人心。上唇留着修剪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短髭,更添几分威严与干练。他负手而立,身形如松,不怒自威。
而站在他身旁半步之后的少年,身量已颇高,却略显单薄。十四、五岁的年纪,穿着一件素雅的莲青色杭绸长袍,外罩一件石青色暗云纹马褂,腰间系着同色腰带,衬得身形愈发修长。他头上戴着时下常见的瓜皮小帽,帽顶一颗殷红的绒结,后面垂下两条同样鲜红的长长丝绦(穗儿),随着微风轻轻飘动,在一片素淡中显得格外醒目。
卢倩倩的目光,瞬间就被他牢牢吸引!她从未见过如此清俊绝伦的少年!
他的肤色是极细腻的象牙白,透着健康的红润,宛如上好的美玉。双唇是天然的、饱满的朱红色,不点而艳。朗目如星,那是一双极其清澈、极其明亮的眸子,如同浸在江南春水中的黑曜石,顾盼间流光溢彩。挺直的鼻梁如同精心雕琢,线条优美流畅。两条浓密的剑眉,为他过于精致的面容增添了几分属于少年的勃勃英气。一条乌黑油亮、粗壮结实的大辫子,服帖地垂在脑后,辫梢同样系着醒目的、长长的红穗儿,随着他微微侧首的动作轻轻晃动。整个人站在那里,干净、清爽、挺拔。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卢倩倩脑海中瞬间蹦出这句诗!此刻,在这烟花三月、柳絮纷飞的淮扬古运河畔,她猝不及防地,亲眼目睹了这诗句活生生地呈现在眼前!美景,璧人,完美得如同她梦中都不敢奢求的场景!时间的流逝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缓慢,周围嘈杂的人声、船工的号子、运河的水声都模糊远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沐浴在春日暖阳下的、惊艳绝伦的少年身影。
“真帅啊!”一声无意识的、带着巨大震撼和纯粹欣赏的喃喃低语,不受控制地从卢倩倩微张的唇间逸出。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直勾勾地、毫不掩饰地落在少年脸上,充满了纯粹的惊艳与赞叹。
少年似乎感受到了这过于直接、过于炽热的注视。他微微蹙了下好看的眉头,有些不自在地轻轻侧过脸,用手抵在唇边,掩饰性地低低咳嗽了一声。那白皙如玉的耳廓,悄然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薄红。
一旁的朝颜见状,连忙用力扯了扯卢倩倩的衣角。卢倩倩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收回目光,低下头扶额掩饰尴尬。
此时,纳兰明珠已带着温和而不失威严的笑容,大步迎了上来。卢倩倩定了定神,想起朝颜教的礼仪,连忙屈膝欲行跪拜大礼。
“侄女不必多礼!”明珠眼疾手快,伸出宽厚有力的手掌,稳稳地扶住了卢倩倩的手臂,阻止了她的下拜。他微微俯身,仔细端详着卢倩倩的面容,那双锐利的凤目中,瞬间浮上了一层浓重的雾气,声音也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沉痛与沙哑:
“好孩子,让你受苦了。”他长长叹息一声,语气充满了追忆与感伤,“你父亲当年携家眷离京南下广东赴任时,你尚是个不及我腰高的垂髫小女娃,粉团儿似的跟在父母身后……一晃眼,竟已出落成这般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岁月如梭,物是人非啊!”明珠的眼眶微微泛红,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愈发低沉有力:“我与你父亲,情同手足,肝胆相照。我深知他的为人!他绝非贪赃枉法之辈!他有抱负,有担当,爱民如子,清廉自守!此番遭此大难,其中必有冤屈!”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与痛惜,“他临危之际,将你托付于我,这份如山重托,我纳兰明珠铭记于心!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亲侄女!我定当竭尽全力,护你周全,不负故友在天之灵!”
卢倩倩被这番情真意切、掷地有声的话语深深打动。无论历史上对纳兰明珠如何评价,是权臣还是能臣,但至少在此刻,在卢家落难、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关头,他敢于冒险收留一个“罪臣之女”,并许下如此郑重的承诺,这份情义与担当,担得起一个顶天立地的“义”字!她鼻尖一酸,泪水也不受控制地盈满了眼眶,模糊了视线。
明珠抬手,用指腹迅速而隐蔽地抹了下眼角,随即调整情绪,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转向身旁那位俊美无俦的少年,唤道:“成德,过来。”
成德?卢倩倩心中疑惑,不是叫纳兰性德吗?她记得他的字是容若。
少年闻声,步履从容地走上前来。他淡淡地笑笑,目光犹如这春日阳光般柔润温暖,他行了个鞠躬礼,声音清朗悦耳:“纳兰成德,见过蓉儿妹妹。”
卢倩倩连忙敛衽还礼。她回忆着朝颜的教导,两手松松抱拳,重叠在胸前右下侧,上下略作移动,同时右腿向后微屈,低头做出鞠躬的姿态——这便是标准的“万福礼”。动作虽稍显生涩,但也算有模有样。她心中暗自庆幸:幸亏提前恶补了这些穿越必备的礼仪知识,不然此刻就惹人生疑了。
少年直起身,目光落在卢倩倩身上,清澈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在他的记忆深处,蓉儿妹妹还是那个有着苹果般红扑扑小脸,走路跌跌撞撞,奶声奶气追着他喊“哥哥”的小丫头片子。而眼前这位少女,身姿纤秀挺拔,穿着素雅的白绸竹叶纹立领中衣,外罩淡青色绣着疏落小朵梅花的襦裙,腰间系着一条素白禁步,外披一件白底、下摆精绣淡青色荷花纹样的薄绸披风;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斜插一支造型别致的莲瓣抱珍珠银簪,鬓边簪着一朵小小的白绒花,以示守孝。她通身素净,却自有一股清雅脱俗的气质,如同空谷幽兰。
她面色略显苍白,却肌肤细腻,莹润如玉,冰肌玉骨四字当之无愧。然而,这份美并不冰冷坚硬,反而像极了这三月淮扬春日里,枝头那即将融化的最后一点冰雪,剔透玲珑,带着一种水灵灵的、易碎的柔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那双眼睛。琥珀色的瞳仁,清澈明亮,如同蕴藏着星子,顾盼之间神采飞扬,灵动慧黠,充满了生机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洒脱自信。这份气质,全然不同于京城里那些循规蹈矩、笑不露齿、行不摇裙的贵族闺秀们,她们的美像精心修剪的盆景,而眼前这位蓉儿妹妹,则像山野间自然生长的、带着露珠的花,鲜活而生动。
少年心中忖度:想必她久居岭南,民风更为开放,才养成了这般与众不同的气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