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眉头紧锁,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严厉的话。
阿萝紧张地看着娘亲,就在阿萝以为要被拒绝时,娘亲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紧抿的嘴唇最终只是抿得更深了些,喉头滚动了一下。
“公子见谅,”娘亲终是叹了口气,声音干涩,“实在是家贫如洗,连糊口都艰难,实在无力拿出银钱给你请大夫。”
话音刚落,阿萝突然眼睛一亮,像只欢快的小雀儿般跑到墙角,从一个小木盒里小心地捧出一物。
“娘!您看这个!”她献宝似的将野山参递到何氏面前,“阿萝今日在山里挖到的,能换好些钱呢!”
有了这山参,娘亲说不定就肯让他留下了。
阿萝知道不该随便收留陌生人,可心里却有个声音说,这人,不坏。
何氏接过山参,阿萝清晰地听见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娘亲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捧着山参的手指都有些发抖。
她翻来覆去地看着,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些长长的根须,呼吸都屏住了,好像捧着什么了不得的珍宝。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时,眼神复杂极了,既有难以置信的惊喜,又有沉甸甸的忧虑。
阿萝眼角的余光瞥见,床上那男子一直紧绷着的肩膀,似乎微微向下塌了一点点。
“何娘子,”他适时开口,声音温和却坚定,“在下虽记忆全无,但绝非不知感恩之人。若蒙收留,待伤愈后定当加倍偿还。”
何氏沉吟片刻,终是开口道:“公子既无处可去,便暂且留下吧。只是,”
她顿了顿,“对外便说是阿萝的远房表哥,今日来收山货时不慎跌伤了腿。还有,”
她抬眼看了看简陋的闺房,语气坚决:“公子得搬到隔壁柴房去,这里终究是姑娘家的屋子,不妥当。”
男子郑重拱手:“多谢何氏收留之恩。在下明白。”
何氏犹豫着又问:“不知,该如何称呼公子?”
男子明显怔住了,脸上瞬间一片空白。
他下意识地抬手似乎想摸什么,手指在空中顿了一下又垂下。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深切的迷茫,缓缓转向阿萝,定定地看着她,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到答案。
阿萝见他望来,顿时会错了意,以为他在询问他的名字。
她突然福至心灵:“要不,就叫沈砚清吧?”
这是师兄的名字。
反正师兄不在此处,借来一用也无妨。
“沈……砚……清?”男子低声重复着,每个字都念得很慢,像是在舌尖仔细品味。
他抬眼看向阿萝,那双深邃的目光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过。
是困惑?
是探究?
阿萝来不及分辨。
随即,他双手交叠,对着阿萝深深作揖:“多谢阿萝姑娘赐名,更谢救命之恩。”
何氏的目光在阿萝和那个自称“沈砚清”的男子身上来回扫视了好几遍,阿萝被看得浑身不自在。
最终,娘亲长长地、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得像压了千斤的担子。
她整个人像是突然被抽掉了力气,肩膀也垮了下来,脸上连方才卖蛋回来时那点微弱的喜色也彻底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浓浓的倦意。
转眼过了几日,沈砚清额角的伤疤已结了深褐色的痂。
阿萝蹲在灶边看他喝野菜糊糊,那缺了口的粗陶碗抵着他淡色的唇,吞咽时喉结平稳地滑动,不见半分皱眉,倒像在品什么琼浆玉露。
他拾掇柴枝的手势也怪,枯枝在他掌心转半圈,码得齐整如尺量。
有次阿萝递水瓢时指尖将将擦过他袖口,他却倏然后撤半步,躬身道谢的弧度像用线绷过。
起初娘亲总寻由头在院里纳鞋底,纳着纳着,针尖便悬在半空。
直到那日沈砚清替阿萝拾起滚落的纺锤,隔着帕子托住两头递来,娘亲绷紧的肩线才终于松了。
“你看!”
阿萝蹲在后院新搭的鸡棚旁,眉眼弯弯地招呼道,“这是我的小鸡崽,可爱么?”
四只母鸡和一只公鸡在宽敞的棚子里踱步。
自从多了两只野母鸡,孵蛋的效率明显快了许多。
这么多天过去了,现在终于多出了五六只小鸡,叽叽喳喳的在院子里啄食。
阿萝难得这般雀跃,自打她病愈醒来,整日对着的只有何氏一人,实在闷得慌。
沈砚清俯身看去,只见野鸡与家禽同处一室,竟也相安无事。
这景象莫名让他感到新奇。
他应当从未见过家禽。
这个念头来得突兀,却无比笃定。
垂眸瞥见自己破损却依然精致的衣料,沈砚清心下了然:自己出身必定不凡。
可这么多天过去,却无人来寻。
处境怕是比想象中更糟。
但失忆之人,想得再多也是徒劳。
沈砚清蹲下身,与阿萝平视:“这些雏鸡,都是阿萝姑娘亲手孵化的?”
阿萝双眸晶亮,用力点头:“嗯!芦花鸡要十二天,野鸡得十四天呢!”
她轻轻捧起一只毛茸茸的小鸡,“这只是最先破壳的,我给它取名小将军。”
“将军?”沈砚清眉梢微挑。
阿萝将小鸡举到他面前,另一只手比划着:“它可厉害了,踹破了三个兄弟的蛋壳!就这样,咚!咚!”
她模仿着小鸡蹬腿的动作,衣袖滑落,露出纤细的手腕。
沈砚清注视着她生动的表情:“阿萝姑娘似乎很懂禽鸟习性?”
“嗯!”阿萝将小鸡贴在脸颊边蹭了蹭,“我能感觉到它们想表达什么。”
“姑娘当真厉害。”沈砚清望进她清澈见底的眼眸。
阿萝顿时笑靥如花,早已忘记初见时他凌厉骇人的模样。
此刻对着这张与师兄一般无二的面容,她不自觉便卸下心防。
沈砚清看得分明,这傻姑娘又将他当成了那位“师兄”。但他并未点破。
这些时日,足够他摸清姜家底细,更看透了这位救命恩人。
阿萝日日与鸡群为伴,除了养鸡,再无他事。
可她养的鸡却格外精神。
那只野公鸡昂首阔步,领着四只母鸡和一群雏鸡在院中巡视,俨然一方霸主。
而阿萝,这姑娘确实与寻常女子不同。
反应慢些,眼神时常发怔,却有着最纯粹的良善。
她心心念念的,不过是靠这些鸡改善家计。
沈砚清暗自钦佩。
以阿萝的姿容,若何氏狠心些,早被富户纳为妾室衣食无忧。
可这对母女宁可清贫度日,也守着这份骨气。
尤其何氏,独女无子,却从未动过卖女的念头。
不过,沈砚清望着阿萝姑娘那清丽绝俗的容颜,眉若远山含黛,眸似秋水凝波,肌肤胜雪,唇不点而朱。
这般姿容,寻常人见了难免目眩神迷,自然容易招来祸端。
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沈砚清方才还在思量阿萝的容貌易招祸患,这日晌午,县里的媒婆便摇着团扇登了姜家的门。
祸根早在一个月前便埋下了。
阿萝的堂姐姜月蓉,原与村里张秀才议着亲事。
谁知那张秀才偶然见了阿萝一面,竟被那副容貌勾了魂去,死活要改娶阿萝为妻。
“我儿莫不是疯了?”
张母拍案怒斥,“那姜萝是个痴傻的,如何配得上你秀才功名!”
张秀才:“娘,儿心悦姜萝,请娘成全!”
张母:“不用说了,这事万万不可。”
张母不同意儿子的请求,继续与姜月蓉的父母商议婚事。
后来姜月蓉得知此事,妒火中烧,就跑来山脚下找姜萝,见阿萝独自一人在河边洗衣,竟狠心将人推入水中。
眼见阿萝在水中扑腾,她脸上浮现出扭曲的快意,横竖是个傻子,死了也没人在意。
偏生何氏来得快,姜月蓉只得躲在芦苇丛后,眼睁睁看着阿萝被救起。
一计不成,姜月蓉咬牙进了城。
她花银钱托人给县令公子递话,将那姜萝的容貌夸得天花乱坠,说什么“比醉仙楼的头牌还要娇媚三分”。
那县令公子本就是个贪花好色的,闻言心痒难耐,回去缠着母亲要纳人。
县令夫人被磨得没法子,只得应允:“这是最后一次!”
这才有了今日媒婆上门这一出。
何氏心头一惊,县令公子怎会知晓阿萝?
她在绣坊卖绣活时,没少听那些绣娘议论县令公子的荒唐行径,那般火坑,她断不会让阿萝往里跳。
正焦急寻思推拒之词,余光忽瞥见沈砚清的身影。
何氏眼神一亮,当即对媒婆赔笑道:“实在对不住,我家阿萝已经许了人家,不日便要完婚。”
她挺直腰板,声音陡然清亮,“自古一女不二嫁,还请妈妈回去如实禀告。”
媒婆猛地甩开帕子站起身来,尖利的嗓音刺破院内的宁静:“姜家的!你可给我想清楚了!县令公子能看上你家闺女,那是你们祖上积德,”
她突然瞥见站在一旁的沈砚清,见他穿着阿萝之父的粗布衣裳,不由冷笑连连,“就这等寒酸样也敢跟县太爷家抢人?老身倒要看看,你们怎么跟县令夫人交待!”
媒婆摔门而去的巨响震得院墙簌簌落灰。
何氏双腿一软,跌坐在木桩上。
“沈公子都听见了吧?”她惊惧,“阿萝这丫头,这可如何是好?”
沈砚清从容地掸去袖口沾着的鸡毛:“ 何氏无需担忧。在下这就去县衙走一趟,定要与县令大人说个明白,岂能容其公子如此仗势欺人?”
“万万不可!”
何氏急忙拉住他的衣袖,压低声音道,“您如今记忆全无,若衙门里正贴着您的海捕文书,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说着竟突然跪了下来,“老身,老身有个不情之请,”
沈砚清连忙侧身避开:“ 何氏快快请起!这如何使得!”
何氏抹着眼泪道:“阿萝今年都十八了,生得这般模样,今日挡了县令公子,明日还不知会招来什么祸事。”
何氏偷眼观察着沈砚清的神色,“若公子不嫌弃阿萝愚钝,不如,不如你们成婚?横竖您现在也无处可去。”
这话看似商量,实则暗含胁迫。
何氏心里明白,自己这是在仗着阿萝的救命之恩,挟恩图报。
可她不得不赌这一把。
赌沈砚清即便恢复记忆,以他这些时日的行事做派来看,总不至于做出忘恩负义的事来,这样一来,阿萝便是正室原配;。
也赌沈砚清这般气度,即便一辈子想不起前尘往事,靠着这份与生俱来的本事,也定能保阿萝衣食无忧。
再说阿萝那丫头,生得太过招摇。
若嫁与庄户人家,只怕是祸不是福;可要进高门大户,以她那般单纯的性子,怕是连骨头都剩不下。
说到底,何氏这番盘算,不过是为女儿谋一条生路罢了。
这时,阿萝抱着刚孵出的小鸡崽从屋后探出头来,一脸天真地问道:“娘亲?沈公子?你们在做什么呀?”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懵懂的阿萝身上。
她正歪着头逗弄怀里的小鸡崽,丝毫不知自己已成为这场谈话的焦点。
沈砚清蓦地回神,连忙俯身将何氏搀扶起来。
望着阿萝天真无邪的笑靥,沈砚清心中某处突然柔软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道:“ 何氏,在下答应您。”
沈砚清将何氏的盘算尽收眼底,却未点破。
一个为女儿殚精竭虑的母亲,这般苦心孤诣,他怎忍心拆穿?
阿萝生得太过明艳动人,偏又心思单纯如白纸。
这般容貌若无庇护,在这世道怕是寸步难行。
他实在不忍心看着这般纯净善良的姑娘,因为天生丽质而被那些纨绔子弟惦记,最终落得沦为权贵玩物痛失本真。
况且他如今记忆全无,也不知何时才能恢复。
一个年轻男子寄居在母女二人的家中,终究于礼不合。
若与阿萝姑娘成亲,何氏便是他的岳母,阿萝则是明媒正娶的妻子。
名分既定,不仅解了当下的困局,往后同住一个屋檐下也再无不妥。
况且,此时的沈砚清对阿萝怀着一份特殊的亲近,许是雏鸟情结使然,失忆后第一眼见到的姑娘,总让他莫名心软。
他待阿萝格外耐心,这让他自己也感到诧异。
即便记忆全无,骨子里的性情却骗不了人。
他分明不是个有耐性的人!
这也是他会答应 何氏的原因。
阿萝茫然地眨了眨眼,视线在何氏与沈砚清之间来回游移,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何氏眉开眼笑地拉过阿萝的手,轻轻放在沈砚清掌心:“从今往后,阿萝就托付给你了。望公子善待阿萝。”
“啊?”阿萝一脸困惑地歪着头。
沈砚清垂眸看着眼前这个懵懂的小姑娘,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温柔的弧度:“定不负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