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王被唬了那一跳后行事极麻利,第二日李寒衣就带着赵玉真坐上了去往青城山的马车。
但此事叫二人心中都多有忐忑,因此他们一路行得极慢。
况且赵玉真总有那么多说头,这个城门楼旁的老歪脖子树长得极特别,他要在此住几日欣赏;那座城里酒楼的点心花样多,他又要住几日一一品鉴。
李寒衣知道他存心拖延时间,每每只笑着应他,并不戳穿什么。
任何一人知道他为了离开那里曾付出怎样的代价,都会明白重归青城山于他而言不是一件容易事。
而她是最明白这一点的人。
偶尔他们不赶路时,李寒衣瞧着他坐在窗边,看天光云影,树叶飘摇,他渺然世外,浸在一片沉默里。
自离开剑冢又过了一段时日,他如今已有二十四五的样貌,褪去少年气,平添几分沉稳。如此,更容易叫人看出他在此番光景下的落寞。
即便从来没问过,她也知道这些时候的他都在想些什么。
其实他们都好奇殷长松信中所言的脱困之法是什么,不然也不会有这一行。
倘若真能摆脱眼下的困局,他仍能以青城山道剑仙赵玉真的身份活在世间,死亡曾在他与人世之间划出的天堑也将随之消弭。
自由、亲情、未来,以及人世间一个活着的人可以拥有的全部希冀,他都将重新握在手里。
就如同他从未败给那道天命。
这才是真正的解脱。
如今的日子固然也好,但终究还是被笼罩在所谓天命的阴影里,他几乎失去一切,成为不被人间接纳的无根飘萍。
风摇影动,浮云遮住日光的时候,李寒衣走过去,抚上他肩头。
赵玉真没有回头看她,却准确握住她的手,两个人的目光落于窗外的同一处风景。
他声音轻轻:“我从前一直想着,终有一日,你会带我离开那里,从此日月昭昭,天地为鉴,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世间只有我有资格永远与你并肩。”
她垂眸:“无论有没有人知道,我也永远只与你并肩。”
他故作轻松地笑了一笑:“早知道,小时候习剑就该更刻苦一些,我还是不够厉害,那时没能将你我两个人都救下。”他长出一口气,“闭眼时只想到有你在身边我很高兴,却没想到你会如何伤心。”
“若不是怕我伤心,你就不会回来了。”她语气的泰然一向能让他感到安宁,“我只知你如今就在这里,而我日日与你在一起,我很高兴。”
他转身抱住她,闷闷地道:“有些事如果不可以也没什么,我也不是那么贪心,能一直像现在这样就很好。”
想要夺回自己的人生并不能算是贪心,但李寒衣没有说这样安慰他的话,语言在这个话题面前显得有些轻浮,她唯有报之以沉默的陪伴。
再怎么耽搁,他们还是离青城山越来越近,风言风语也终于传到他们耳朵里。
他们路上途径一个供来往行人歇脚的茶棚,赵玉真许是因为没见过,对这四面漏风的小茶棚格外感兴趣,李寒衣便陪着他一起进去落座,要了一壶茶水。
茶水并不如何甘美,只能解渴罢了,但在这小茶棚里歇脚对他而言却是新鲜。
两个人喝着茶,不远处的议论声嘈嘈切切地传来。
一个大汉道:“你这话说得却怪!世上岂有起死回生的道理?”
另一做读书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嗤了他一声:“这你都想不明白?既不可能起死回生,说明一开始就没死呗!”
同桌的几个人立时来了兴趣,有人问到:“既没死,又为何说是死了呢?青城山百年难遇一个道剑仙,这么一折腾岂不知平白失却多少香火!”
赵玉真听这几人的话,神色立时有些变了,李寒衣给他添了茶,一个安抚的眼神递过去,示意他且先安静听着,看看这流言到底是在传些什么。
中年男子不屑地笑了一声,接着道:“你都知道操心青城山的香火,山上那帮老道士也不过是肉体凡胎罢了,焉能免俗啊?”他卖关子一般,缓缓给自己添茶,又不紧不慢喝一口,才接着道:“都说道剑仙若不下山可保青城山百年香火繁盛,可架不住人家就是想下山啊。当年他与雪月剑仙一剑定了终生,成天盼着下山成亲呢。可他这一走,百年的香火繁盛自然也就成了一句空话,那帮老道士修来修去也是白修,还是功利心太重,一直百般阻挠。”
寥寥几句,故事已然有些说偏了,赵玉真看了李寒衣一眼,不动声色地喝口茶,接着听下去。
那中年男子老神在在地道:“当年道剑仙闯下山去,对青城山而言本是一桩损失,那帮老道士阻拦不了,只得扼腕。岂料事情峰回路转,道剑仙为救心上人而伤重,那殷长松为老不尊乘虚而入,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让道剑仙气息脉搏全无,雪月剑仙只以为人已死了,伤心之下走火入魔,殷长松这老儿便趁机将人给偷回去关起来,又吊着道剑仙的伤势,叫他境界跌落,再闯不出来。对外只说他死了,但始终是把这么一尊神仙留在了青城山不是?”
一群人恍然大悟般,纷纷唏嘘起来,少不得骂几句殷长松这老儿实在是用心险恶,寻常百姓尚且知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道理,他却能对自己看着长大的晚辈毫无舐犊之情,生生将道剑仙与心上人拆散。此等勾当,实为世人所不齿。
中年男子又叹道:“可怜道剑仙前半生为青城山一门付出多少心血,最后竟被这般过河拆桥,人心啊,真是叫人说不准呐……”
两个人听完这一出,赵玉真忽然有些想笑。
李寒衣望了望他,心里也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青城山再怎么样,尚且不至于破落到如此地步,漏如筛网一般叫门中辛秘传扬得人尽皆知。
况且这段故事到底几分真几分假,他们自然最清楚不过,此时回想到殷师伯那封信,再略略一思索,多少能猜出个大概来。
这起流言多半是殷师伯自己有心放出来的罢了。
一旦天下人都信了殷师伯精心编的这段故事,他赵玉真便顺理成章自世人眼中起死回生了。
届时李寒衣提剑上山抢他出来,青城山假做不敌,彼此配合着将这出戏演完整,结果也就皆大欢喜。
反正流言既出,早晚散布得到处都是,那传到李寒衣耳朵里以致于她终于杀上山抢人也实在是合情合理。
除了殷师伯豁出了自己声名往后要常常被人戳脊梁骨,这起算盘还是打得很不错的。
赵玉真此刻与自己这位师伯隔着山水迢迢,然而他却能与之心领神会,是故他有些压不住唇畔唏嘘的苦笑。
师伯活到这把年纪还要为他操心至此,不免叫人心酸。
路越往下走两人越肯定自己心中推测。
李寒衣常年以面具示人,而赵玉真以前更是从未下过山,此番他两个不过如寻常人一般出行,一路上便根本无人能认出他们。
他们又路过了几个城镇,方知这流言传播之广,且又有传闻说雪月剑仙已知悉真相,正提着铁马冰河向青城山杀去。
传闻中李寒衣提着铁马冰河正一路赶往青城山这一桩,倒不能算作假,但是否要“杀上山去”以及什么时候“杀上山去”,且还需要一番精心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