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流言中的两位正主尚且在路上优哉游哉,那边雷无桀已经在李凡松的拉拉扯扯下到了青城山。
流言初起时,李凡松和飞轩都忍不住回来了,一大一小两个人一齐耍心眼试探殷长松,想从他口中撬出点什么来。然而姜还是老的辣,论打太极,两个小辈到底不如老一辈,几番来回过后还是没叫殷长松说出半个有用的字。
但李凡松却觉得殷师祖也并非全无破绽,他以为殷师祖若非心中有鬼,绝不至于因他和飞轩两个小辈多几句嘴就恼羞成怒,甚至险些将他们二人直接打下山去。
想到这一层,李凡松的心情不免复杂起来。
师父有可能真的还活着,这自然是顶顶好的事,但一想到自己打小就敬重的殷师祖也有可能真如传闻那般,做出此种行径……
他实在无言以对,只唏嘘得连连叹气。
那之后他叫飞轩留下探探消息,自己则下山去找雷无桀。
未免打草惊蛇,李凡松趁夜色带着雷无桀潜上了山。本以为殷师祖近来将里里外外的门户看得紧,要瞒过他带个人进来不容易,但事到临头,反倒非同一般的顺利。
他们来不及细想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就匆匆碰头了。
一个大活人若在青城山上藏着,少不了吃穿用度,也就必然有蛛丝马迹可循。飞轩在山上这段时间便抓住了这点蛛丝马迹,他铺了张纸,将后山那处明面上无人居住、殷长松却老往里头送东西的隐蔽小院子的位置与前往路径画给二人看。
李凡松几乎要开始抹眼泪了,理智却撑着他拉住雷无桀的胳膊,“看来师娘早晚是要杀上山来抢人的,届时她在前头与一众师祖们对上,我们几个就趁后山无人,去将师父悄悄带出来。只一桩事,还望你能看在你我二人交情的份上,帮我一帮。”他情真意切地红着眼睛,“殷师祖此举固然对不起师父师娘,但毕竟是他一人之过,若到时候师娘气急攻心,下手没个轻重,未免伤及我青城山的无辜弟子,还望你能从旁劝说一二。”
雷无桀倒有些手足无措,实不知该如何应答。
姐姐早晚要杀上山来抢人吗?这……难说啊……
犹记当日姐姐走时,对外祖说的是要赶着清明来祭奠亡夫,如今清明已过去好几天了,连他都有所风闻到了青城山,可姐姐人又在哪里呢?
多半……正带着那个小白脸游山玩水不亦乐乎吧……
道剑仙受困这几年心里该有多难过,要是来日他真的被李凡松救出来,却发现当年自己舍命相护的心上人早已将他这一页揭过,又另结了新欢……
凭道剑仙那个性子,幽怨气愤得吐几口血恐怕还是轻的……
当然了,雷无桀虽然对自己这个没怎么相处过的姐夫有些同情,但既然一母同胞,他自然还是站在姐姐这边的。
在姐姐这边看,人死如灯灭,活着的人还是得好好过日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既然又遇到了一个喜欢的人,能从往事中走出来也是很好的。他并不希望姐姐守着一个死人伤心难过一辈子。
不过要是原本没有这多番曲折,道剑仙未逢不测,姐姐与他自然是天作之合;又或者道剑仙不测得彻底,人死不能复生,姐姐现在身边的那个小白脸固然有些不磊落,但能得姐姐喜欢的人,想来应当也还不错。
独独眼下这种状况是最叫人为难的。
因此他初听说自己那个过了明路的姐夫竟可能还活着时,着实吓了一跳,所以李凡松拉他来青城山他便来了,为的就是替姐姐探个虚实。
眼下虚实倒是叫他探明白了,但要是真见着了道剑仙,那个未过明路的不知名姐夫又要叫他怎么跟人交代呢?
毕竟这种事情,瞒是瞒不过去的。
虽则姐姐不一定会来抢人了,但李凡松可不会对他的师父撒手不管。
眼下流言蜚语又愈演愈烈,纸包不住火,道剑仙约摸早晚是会脱困出来的,出来了就会去找姐姐,就会发现那个小白脸……
唉,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就没有什么法子能两全其美吗?比如二夫共侍一妻什么的,只要姐姐喜欢,只要道剑仙能容人一些,也不是不行嘛……
事情若闹大了,夹在中间为难的多半还是姐姐罢了。
这边凡松与飞轩仔细筹谋,雷无桀心事重重多有烦忧,那边流言中的两位正主总算是到了青城山脚下。
殷长松做戏做全套,配合着雪月剑仙正提剑杀来的传言,遣了一帮弟子在山下城镇中埋伏。
这些弟子原也不信毫无来由的风言风语,可一被派到山下,反倒惊疑不定起来,这架势,怎么竟看着,像是……流言有几分真了?
眼下两位正主和江湖中赶来看热闹的早已在山脚下齐聚一堂,一场大戏总算叫殷长松草灰蛇线地唱到最后一幕。
如今只要与李寒衣赵玉真二人约定好日子,叫他这个不中留的师侄先乖乖回山暂且待一待,他再撑着一把老骨头提剑与师侄媳妇叮铃咣啷过几招,累了就手一撒剑一扔,直呼打不过,而后将师侄拽出来送出山门也就成了。
不过此间许多事都是殷长松独自做打算,旁人并不知情,现在他在山上,那夫妇二人在山下,江湖中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又将他青城山团团包围,两边要如何避人耳目地传上信,且还有些费脑筋。
午后他正独自在大殿中对着三清像愁绪万千,忽闻一阵鸟鸣啁啾,仰头就瞧见玉清元始天尊像的肩头栖了一只燕子。
这燕子打眼一瞧同普通的鸟并没有什么分别,殷长松看了一会儿,才发觉它正安静地和自己对视,眸光沉凝,隐如寒星。
他便自蒲团上站起身,一挥袖就紧闭了四下的殿门。
燕子果然振翅而下,隐入三清像投下的阴影。
殷长松望着那片阴影,过往三十余年岁月荏苒自眼前倏忽而过,一个婴儿被抱上青城山的场景仿佛只在昨日,但转瞬之间,那个孩子自三清像的影子里缓步而出,长身玉立,须髯若神。
殷长松仍记得他当年执意下山时的样子,与此刻一般无二。
所谓神仙转世的传说,从未如此切实地在殷长松眼前落地。
一缕孤魂重回人间,世上果然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
师伯与师侄相对而立,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赵玉真觉得师伯也许有许多话想问,但师伯什么都没问,只是静静看他,就像小时候瞧着师父教他学剑时那样。
他自三清像的影子里彻底走出来,离师伯更近了一些,心中思绪万千,末了也只是垂首,轻声道了句:“师伯,对不起……”
殷长松缓声道:“对我又何必说这些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虽并非你生身父母,可看着你自襁褓之中长到这么大,在我心中,你又与亲子何异。”
话到此处,他忽觉眼眶一热。但上了年纪就这一点好,总归比起年轻人来更懂得隐忍,他转过身,仰头去看身前三座高高在上的祖师像,如此,赵玉真就看不到他微微发红的眼睛。
他长叹一口气,又道:“师伯惟愿,上天既心有垂怜,便保佑你到底,容你此生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