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不说话,只眼神一凛提剑而上,殷长松也迎上来挡她,两个人再一次打到一处。
殿外的山林里,雷无桀一直同司空长风一起猫在树上,殿内的情况一行人看不真切,不免有些心焦。但碍于李寒衣先前的疾言厉色,他们也不好就这么提剑打进去,只得边心焦边这么干等着。
殿内一众青城山弟子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一边是为门中鞠躬尽瘁一辈子却一朝行差踏错的老天师,一边是为青城百年繁盛坐困山中一世以至险些与心上人阴阳两隔的昔日掌教。如今殷长松对赵玉真的算计又这般明白清楚,实在叫众人为难。
若听殷长松的出手拦人,实在是对不起道剑仙;可若置这么一位老天师不管不顾,又实在心有不忍。
眼看殷长松隐隐落了下风,犹豫的众人中到底还是有人出手相助了,不说替他将道剑仙截住,只叫老天师莫被人欺负了去,也算报还他对青城山上下付出的心血。
局势便一时混乱了起来,赵玉真一边装着病,一边还暗暗掐着凡松和飞轩的胳膊,带着二人四处辗转腾挪,试图不露破绽地朝李寒衣靠过去。
凡松蔫了这一阵子,忽的机灵起来,一剑挥退几个人,开出一条道来,大声喊着“师娘,接住师父!”就使了大力气一把将人推了出去。
师徒之间,总有些一脉相承,说不清李凡松某些时候的鬼机灵有多少是从师父身上学来的。
但此刻师徒二人的配合可谓天衣无缝,赵玉真假作踉跄,其实脚下全是章法,眼见不巧有个弟子挡道,他一旋身仿佛体力不支就要往地上扑倒,顺利绕过去后又踉跄着晃一晃往前行了几步。
他演得太逼真,连知晓内情的李寒衣都被唬了进去。见他如此,她心头突地一跳,顷刻间什么也顾不得,只是发了狠地挥剑开道。
终于赵玉真落在她怀里,温暖的身体沉甸甸压着她往下坠,她猝不及防,抱着他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他紧紧环住她的腰,浑然不顾周围人为他二人闹成什么样子,只是躺在她臂弯,脸埋在她怀里,肩膀颤动,笑够了才抬起脸来看她。
李寒衣嗔了他一眼,俯首在他耳边道:“谁叫你做戏那么真?吓坏我了。”
他眨巴了两下眼睛:“道剑仙现下如此娇弱,你日后一定要好好看顾我,片刻也不能让我离开你视线。”
心中计算着这许多,殷长松早已打累了,眼看那对小夫妻汇合到一处,他长出一口气,便也觉得到了该收场的时候。
他扔了剑,看准了身后,便踉跄着退两步,顺顺当当倒进李凡松和飞轩的怀里。两个小的刚将赵玉真稳稳送出去,眼看老天师的身影沉沉朝自己压过来,只得忙不迭地上去接。
原本殷长松觉着,即便这样倒下,也当再骂几句方才逼真些。
可真的倚在两个孩子稳当的肩头,看到不远处的两个人,在一片混乱里安宁地依偎,他忽然觉得是真的有些累了,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离巢的燕有了归处,孩子们也长大了,他望着乾坤殿屋顶上的梁木青瓦,心中已平静得别无所求。
李寒衣拉着赵玉真站起来,将与主人阔别的桃花剑交回他手中,两个人并肩提剑,跨出乾坤殿高高的门槛时无人敢阻拦。
殷长松缓过一口气来,叹气般地唤了一声赵玉真的名字。
赵玉真脚步一顿,犹豫一瞬到底还是转过身来看师伯。
殷长松原本很想说些什么,他自觉有很多殷切嘱托要一一说给赵玉真听,譬如他们山上这些老头子都记挂他,譬如青城山一直是他的家,譬如有空时能不能多回来看看他们,譬如日后若受了委屈一定回来告诉他们。
殿外阳光大好,暖暖照在他们二人身上,李寒衣紧紧牵他的手,安静望着他。
她早已预备好,终此一生与他共进退。
殷长松极缓极慢地长出一口气,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
胸中千言万语,口中别无一字。
他最后也只是朝赵玉真摆了摆手,带着释然与疲惫。
走吧,孩子,走吧,外边天空海阔,山高水长。
赵玉真自师伯眼中读懂他的嘱托,他今日直到此刻都很高兴,现下却还是从夙愿得偿的喜悦背后察觉出几分不舍,一时沉默着红了眼眶。
道别的话先前已说过许多,没有必要老调重弹。
他与李寒衣对视一瞬,便一齐掀了衣摆,朝殷长松的方向跪下。
他们在殿外,师伯在殿内,二人齐齐一拜,伏下的身子久久不曾起来。
周遭一片寂静,天地也无言。
但还是要走的。
一拜之后赵玉真抛开所有的不舍与留恋,拉着李寒衣头也不回地踏上通往山下的青石长阶。
周边林子里看热闹的人看到此刻皆是一头雾水,唯独雷无桀没空好奇这些。
姐姐这么顺利就接了人下山,那道剑仙与小白脸之争岂不是近在眼前?他抱头苦思,只怕折腾人的事情还在后面。
李寒衣抱着赵玉真胳膊,一言不发地跟着他一步步往前走,赵玉真有些得意:“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黏我过。”
她任由他得意,手中抱得更紧了些,“来过青城山几回,似乎哪一回都没有今日风景好。”
天初暖,日初长,好春光。青城不青,被漫山盛开的花浸得一片温暖绚烂的绯色。阳光照透山野,连气味也叫人觉得安心得熏熏然。
长阶蜿蜒,一路通向他们想要携手抵达的将来,他们就在这条路上慢慢走着。
赵玉真笑了:“你觉不觉得今日很像是迎亲?”
“嗯?”
“师伯把那个小院子装饰得焕然一新,你来接我,我从那里跟着人出来,就像跟着两个傧相。前边热热闹闹地拦着你,非要你打过一场才让你带我走,临行时行礼拜别高堂,”他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有些眉飞色舞,“这种事我还是知道的,新郎在成亲那日去迎新娘都是这样的啊!”
李寒衣咬了咬唇,还是忍不住笑,她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顺着他这话,有些像是哄他道:“是呢,花开满山就像是为着你我今日挂的红绸。”
他忽得转过身,轻轻晃她的胳膊,有几分央求的意味:“我还没有迎过你呢,我们再成一次亲好不好?我戴着红披帛去接你,你的家人都拦在你门前。”他话锋一转,“新娘子出嫁时,亲人都聚在一起,大家一定都很高兴,你一定也欢喜有亲人送嫁对不对?哪有人喜欢婚礼是冷冷清清呢?那样不好。”
她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其实只要他好好地在她身边,那些她都不在意。
可是听着他的话,她忽然也对那样的场景生出期待,仿佛已被那天的酒香胭脂香熏醉,她想原来现在她也可以拥有这些。
十里红妆,亲朋在侧,心上人戴着大红披帛,闯过重重关隘笑着来接她。
她于是点点头,应道:“好呀,都依你。”
她忍不住整个人靠上他臂膀,他的体温总是叫她感到安心。
只是说起婚礼,她就想起另一件要紧事,于是笑着道:“小桀他们以为我还悄悄养着一个呢,先前担心你同‘那个人’闹起来,还着急来拉架。若要办婚礼,少不得将这个误会讲讲清楚。”
她故意拉长了声音调侃他:“正好我的道剑仙和小白脸都在这里,你们打算如何呀?”
赵玉真立即道:“就说我一剑把他杀了。”
李寒衣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有些没明白,“为什么?”
赵玉真却很有自己的道理:“这样显得我肚量小,容不得人。”他认真看着李寒衣,“小仙女,你这样好,一定有很多人喜欢你,这样,就不会有人敢来同我抢了。”
明明在一起这一阵子,他直白的话没少听,她却还是红了脸。
赵玉真望着她,像是在等她同意,她却不说话,只是抿着嘴笑。
他追问:“好不好嘛?”
她还是不答,只是将他的胳膊又抱得紧了些。
两个人脚步不停,天上白云浮来游去,遮过旭日几度,风起时轻缓飘散,山中的花开花落不知过了几个春秋,如今一切如旧。
桃花开,桃花残,塞雁高飞,人已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