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并来的还有太医,跟在皇上后面,胆颤心惊。
屋内并不吵闹,即使在门外也能听清三公主的那句呢喃。
病糊涂了,当真是病糊涂了!
方太医布满老茧的指腹在药箱外壁雕刻的仙鹤上来回抚摸,清明的双眼是瞟了又瞟,几番观察皇上的神色是否有变。
都说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就会掉脑袋。
三公主毫无意识的两个字极有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
好在一切如常。
这一路走来,皇上不过问了几句三公主的近况,他都被吓得言语混乱。他一个新入职的太医哪知道三公主的近况?他只好根据刚刚闲来无事随意翻阅的几页医案胡乱诹了几句。
皇上侧身只随意瞥了他一眼,他都感觉脖子发凉,心中暗自酌思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
当时有个太监称太后要请医,其余太医都前往延禧宫为贵妃诊治,就剩他一人尚处闲差,于是这个差事就落到他头上。
谁料居然是给三公主看病,那太监差点害他犯了欺君之罪!
犯冲!当真是反冲!
当时他心中就暗道不好,宫中谁人不知道三公主天生弱质、病痛不断?他一个新来的都知道,在太医院摆放的医案,单三公主就独占一摞。
常年治,常年治不好。
他原以为只身前来,学其他太医教他那样随意瞒报就好,反正无人会追究。谁又料到今日不知怎么回事,皇上也跟着来了。
这不明摆着让他死吗!
皇上驻足屋门外,身边侍卫会意,对着方太医道:“方太医,请吧。”
方太医连连哎了几声,腿脚始终不肯迈向前一步,嘴唇张了又闭。
侍卫直接拔刀:“敢违抗圣令?”
方太医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臣不敢,只……只是。”
越述鸣见这个太医犹犹豫豫,似说不说的样子,挑眉道:“但说无妨,朕又不会吃人。”
“陛下,公主凤体有恙,此宫闱之地病气氤氲,臣恐惊扰圣驾龙体康泰。恳请陛下移驾主殿暂歇,臣定当尽心诊治,一有消息即刻上报。”
方太医壮着胆子把想了一路的理由说出口。
听太医院其他年长的太医说,这三公主的病是治不好的,若是传医,煎几贴安神药便好。
皇上在旁,要是看出什么好歹那可真是完犊子了。
一路上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个看似完美的理由。
越述鸣也没想到是这个理由,还以为这太医治不好怕担责,原想一刀杀了便是,唯唯诺诺的人怎能进宫侍奉?
他点头,算是同意:“有任何情况,即刻告诉朕。”
“微臣遵旨。”方太医哪还敢耽搁,行完礼就抱着药箱就往里走。
侍卫将帘子放下,屋门虚掩,漏出一道缝,里面只有几道模糊的身影。
房内的其他人都被遣走,留下一个春花跟在旁边照看。
越述鸣坐在上位一语不发,眉眼深邃,眼珠转动,细细打量这处居所。
自与太后生了嫌隙,慈宁宫他鲜少到来。
此地依旧设有多尊佛像,经书随处可见。台前那炷香烧了一半多,应当是刚供的。
这么多年还是这么虚伪。
越述鸣心中鄙夷。
宫女端上一杯凉茶,才刚摆正位置,位上之人摆摆手,身边的侍卫立马遣走殿里的无关人等,留下两个掌扇宫女和越昭宁的几个贴身侍女。
思绪被一盏茶打断,越述鸣也不想再回首往事,说黑说白他才是赢家。
想到此处,他心情好起来。随意点了个宫女,让她说说这便宜女儿的近况。
很巧,被点到的人正是三公主的贴身侍女——秋月。
秋月跪在地上,一字一句地禀告越昭宁近日来的病情。
“启禀陛下,奴婢秋月,是三公主的贴身宫女。三公主自入夏以来咳疾复发,原以为只是旧疾复发,公主不允传医,只煎了几贴尚未吃完的药服用。”
“病情并无好转,公主贪凉又染了风寒,高烧不断。前些日子惊厥昏迷,今日又咳血,无耐才谎称太后请平安脉,派人请太医。”
“奴婢并非有意,但事已发生。若要责罚,一切都是奴婢一人之错,恳请陛下责罚奴婢一人。”
语毕,秋月磕了个响头,附在地上久久不起。
旁边几人跟着跪了下来。
越述鸣转动大拇指的扳指,似听未听,仿佛毫不在意:“朕念你护主心切,饶了你这一回。若有下次,绝不轻放。”
“多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后近来可好?”
…
·
几屋之隔,方太医正隔着纱帘给越昭宁诊脉,面色凝重。三公主脉象紊乱,并非寻常风寒。如今病情严重,绝非刚发,定是拖了许久。
身弱之人竟还敢久病不治,简直是胡来!
方太医只敢心中默默腹诽,公主再不受宠那也是天家的人。
何况……
方太医垂眸。
是一截瘦得只剩一层皮包骨的小臂,肤色惨白像死人,脉搏薄弱得都快探不出。
哪有公主过成这样的。
说得难听点,他幼时家中那条路,街角的乞丐都过得比这个所谓公主还要康健。
生在天家,竟也如此。
树荫蝉鸣不断,炎夏曝晒,空气中似有爆裂之声。
一切都像被蒙上一层纱,朦胧着,看不真切。
那柱香燃尽,火光熄灭,最后一缕灰烟在梁柱间蜿蜒消散。
方太医弓腰似弯月,不敢直视圣颜。
“陛下,公主旧疾久治不愈,又添新疾。臣恐是……”
声音抖得像雷雨夜中的一节枯枝。
首次踏入宫闱出诊的病人,就集各种疑难杂症于一身,还是个公主。
方太医在心里向老天爷合掌默祷,祈求传言是真。
越述鸣指尖叩了叩紫檀嵌玉的扶手,玄色龙袍袖口滑落半寸,露出腕间墨玉扳指的冷光,道:“说。”
方太医注意到有几道殷切的目光注视自己,如芒在背。
他理了理衣襟,站在殿中央,又扑通一声闷响跪了下去,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石地上。
“陛下,恕臣无能、医术不精,暂不能诊出公主病疾根本所在。”
满屋寂静,只有越述鸣手指轻叩扶手的清脆声。
一下又一下,落在方太医的心头上。
他抖如筛糠。
“实话实说,朕不会怪罪于你。”
越述鸣心里清,这是个胆小的,不敢说真话。
方太医果真瞄了几眼,试探开口:“陛下,臣经验尚浅。”
越述鸣整只手握住扶手,龙纹衣袖滑落,停止敲打:“朕耐心有限,没功夫跟你踢蹴鞠。说。”
方太医俯首在地:“启禀陛下,三公主确有风寒之症。”
方太医喉头艰涩滚动:“臣观公主脉象紊乱,腕间血络泛青,臣方才向三公主身边的侍女打听公主近来病症,有发热畏寒、体虚乏力之症,倒像是……”
尾音还没落地,方太医忽觉身上又多了好几道视线,后颈寒毛根根倒竖。
他猛地咬住舌尖:“臣以为是饮食上混了秽浊之物,加之公主身体常年用药,新旧交替,病症才来势汹汹。臣先开几贴药,为公主调理身子。若要根治恐应请康院使进一步诊脉确认。”
“人在何处?”
“今早贵妃娘娘凤体有恙,传令到太医院,康太医亲自去的。”
方太医说完这句话后,越述鸣没再回,又开始摩挲手中玉扳指。
方太医度秒如年,背后惊出一身冷汗,内衫湿透。热风一吹,最先发觉的是湿冷。
贵妃自怀有身孕后,全宫上下都得打起精气神做事,生怕惹得贵妃不爽快。
连他一个外臣都知道后果不是简单罚点银钱就完事了,严重点可以随便挑口枯井跳了。
宫中谁人不知皇上将贵妃视若掌中珠、心尖玉。
各种奇珍异物流水似的往延禧宫送,可谓是要星星摘月亮。
延禧宫上下铺满了厚重金线织锦波斯地毯,再锋利的角都让木匠磨了再磨。
延禧宫周边一带,连狸奴吠犬都得迁得远远的,怕惊了贵妃安寝。前几日宜嫔私自豢养的狸猫冲撞了贵妃的轿辇,险些害得贵妃跌落。皇上听闻后震怒,直接将宜嫔打了二十板子,送进冷宫。
妃嫔都如此,更莫说这些为奴作婢的人了。
方太医恨自己多嘴提这一句,这三公主哪能跟贵妃的腹中子相比较?
“罢了,朕回头让他再诊一次。你且先开方,往后每日为公主诊一次平安脉,直至痊愈。”
“臣遵旨。”
果真如此。
送走皇帝仪仗,方太医一个失力跪坐在地上,心里一阵后怕。没想到今日走一遭,险些丢了命。
这皇宫秘辛他并不想知道,官职是好不容易买来的,他只求在宫中能够安稳度日。
秋月过来搀扶方太医,他一个摆手拒绝:“公主应当是醒了,这位姑娘尽快去照看。公主发汗后需尽快擦干,否则会加重病势。我先行回去取药煎烹。”
说完,头也不回,抱着药箱就往外跑,身后似有洪水猛兽在追逐。
“方太医慢走。”
秋月凝视着落荒而逃的背影,若有所思。
“秋月姑姑,奴才并非有意。”
一道颤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秋月回头,发现不只是声音在抖,他整个人都在打颤。
“奴才去太医院请太医的时候,路上回来得太急,差点冲撞了陛下。陛下问我们何事慌张,谁知道那方太医嘴是个不把门的,一股脑地完前因后果,奴才嘴都来不及插。”
“哪曾想陛下刚与太后会面,这谎言不攻自破,奴才直好实话实说。”
太监边说边瞧秋月的神色,见其仍板着一张脸,心里怕得不行。说着说着,话还带上了哭腔。
“姑姑,千错万错奴才的错,奴才该死。”
太监作势还要往脸上扇巴掌。
“行了,我既让你去做这件事,功成与败我都不会再怪你。下去吧,后面的事我来处理。”
“多谢姑姑!多谢姑姑!”太监松了一口气,麻溜逃走。
皇上到来的那一刻,秋月就知道坏事了。
公主来到慈宁宫的这五年,皇上可是一步都未曾踏进。
还好有惊无险。
希望皇上真的将公主忘却在深宫,有太后在,公主定不会太难过。
里屋静悄悄的,秋月脚步落得轻。春花换洗湿帕时,对上了秋月的眼。秋月朝她使眼神,示意她来外边说话。
春花点头,将帕子晾在盆边,跟在秋月身后离开。
“公主刚刚有没有醒?”秋月问。
“一直都没醒,怎么了姐姐?”
“没什么,那太医方才说公主待会可能会醒,让我们贴身照料着。”
“那太医还说什么没有?公主的病严不严重?刚刚在那把脉的时候,又叹气又仰天的,我气都不敢喘,吓死人了。”
“他说公主有可能是食物中毒。”
春花想都没想就反驳:“这怎么会?公主一直是跟太后同吃!怎么太后就……”
秋月摇头:“小声点,你我待在公主身边这么久,该懂点这些规矩。”
春花噤声,仍是一脸不信:“莫不是个庸医。”
秋月:“莫打胡乱说。算了,你先去歇会儿,接下来我来照看。”
“等会儿那太医要送他煎好的汤药,你让他直接进来就是。”
“知道了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