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主的病迟迟不见好,宫中跟着流言四起。
说三公主从出生起就体弱多病是克死生母的报应,如今重病不起,也是先皇后前来索命。
越传越邪乎。
甚至说起多年前三公主刚搬到慈宁宫时的事情。
那几日夜夜有一女子坐在廊前低声啜泣,来无影去无踪,形似鬼魅。哭声在寂静的夜里若有若无,吓得侍女起夜都不敢。
好在这种状况只出现了几日,没多久众人就淡忘了。
如今不知为何,流言再度袭来,往事被翻起,颇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不知怎的,传到了皇上面前,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下令彻查了一通,凡是碎嘴爱嚼舌根子的通通仗杀,宫中死了不少人。
锦衣卫根据线索查到一处地方,幕后凶手呼之欲出,任务却莫名停了。
皇命不可违。
其余人不晓得内情,把气撒在三公主身上,背地里骂她是瘟神,害死先皇后不够,还来祸害其他人。
浑然不知这个“瘟神”已经病得快死掉了。
太医一波一波的来,都快踏破了慈宁宫的门槛。出来后个个摇头垂首,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
雪莲、人参之类价值连城的药材熬制后喝下去也毫不见效。
怪病,当真是怪病。
太后担心三公主的病情,日思夜忧,竟消瘦了不少,满脸都是憔悴,哪还有半点从前雍容华贵的模样。
整座慈宁宫被阴霾笼罩,其余地方依旧歌舞升平。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一月后。
那日,太后与皇上在偏殿爆发了激烈争吵,前所未有的争吵。
“玉儿就她一个孩子!就不能放过她吗?”
“此事绝非朕所为!朕说过,会查明白这事,给她一个交代。”
“哀家可没胆子敢指认皇帝。若真要查到底,那查到某个人之后,可千万别半途而废。”太后冷笑道。
“母后,这件事与她无关!为何总是要牵扯到她呢?她也是一位母亲,也有孩子,怎会对另一个孩子做出此等事!”
“你要这样,哀家无话可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该放下了,她是无辜的!你二人把她折磨成这样,还不肯罢休。”
说到最后,什么大场面没见过的太后竟也有些哽咽。
“她快十四岁了,连一件素衣都撑不起。”
屋内一阵沉寂。
屋外有几个偷听的尚不知道结果就已经被抹脖子了。
这场争论谁输谁赢不得知,太后失了权,昭宁得了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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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明九年,皇后赵氏薨逝,国丧七日,举国同悲。
膝下育有一公主,尚年少,后养于太后慈宁宫处。
承明十一年,边疆与异国摩擦不断,大战一触即发。
承明十四年,太后清居南山寺为国祈福,公主随驾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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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萧瑟,去往山上的小路积满枯黄落叶,底下被盖住的那层早已腐烂在泥土里。
今年的冬天或许难挨。
“小姐,药膳熬好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春花脚步轻缓,从庭院外踏入,一条青石铺就的小径蜿蜒向前,径直通往里屋。庭院内小径两侧是一层碎石,嵌进泥土里。
院中新栽了两颗矮松,立在西南角,不过一尺。
居所建筑以楠木为主,纹理细腻,坚实稳固又散发着淡淡的木香。屋顶为单檐歇山顶,线条流畅,坡面平缓,青灰色的筒瓦排列规整,在日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檐角微微上翘,恰似飞鸟展翅欲翔,灵动而不失庄重。门窗均为实木打造,雕花工艺精湛,刻有有莲花,晨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洒下斑驳的光影。
梁上飞燕盘旋不觉,鸟声叽喳。
春花身着一袭月白色服装,布料粗粝款式简单,没有多余的装饰和繁复的花纹,袖口微微挽起,露出纤细的手腕,显得利落又干练。
她面容清秀稚嫩,不过刚十六七岁的年龄。神色专注,手中稳稳地捧着漆盘,盘中摆放着精致玉碗和一包蜜饯。碗身洁白如玉,盛有熬了两个时辰的汤药,粘腻黑稠。不过被玉盖遮住,看不出,只传出一丝似有若无的清苦味道。
她驻足门外,惶恐惊扰屋内贵人,屈腰轻声道:“小姐。”
默了许久,门从里推开,是着同样服饰的女子。
衣料简单,似寻常人家的婢女。
秋月揭盖轻嗅,压低嗓子:“还温热着。小姐今日好不容易清醒一回,赶紧进去伺候小姐用药。老夫人有何吩咐?”
“老夫人让我们无论如何都要让小姐服尽三贴。她老人家正跟着前寺僧人念佛诵经。”
“进去服侍小姐服下。”
春花点头应是,快步进入偏殿,步履稳健,漆盘端正。
秋月关紧房门,防止冷风灌进里屋。
穿过屏风,春花将漆盘轻置在月牙檀木桌,拍散身上寒气才踱步到床边,蹲下身隔着层层纱,道:“小姐,该用药了。”
透着纱帘,隐约能看见有人躺在里面,但看不真切床上的景象。
没有回应,谨记各方吩咐的春花只好倾身拉过重重纱帘,系在床头,动作轻缓不敢发出一点多余声音。
一张虚弱苍白的姣好面容隐匿在藏青鸟纹丝绵被下,青丝躺在两边,衬得肌肤如雪。
长久病痛折磨致使她面颊瘦削,眼窝深深凹陷,一片青黑。
此时紧闭双眼,就这样静静躺着。
春花鼻头一酸,眼泪就要上涌,她强忍哭腔:“小姐。”
眼皮下的眼珠转动,几秒,缓缓睁开了眼,眼底浑浊。春花见状连忙搀扶起身,双手握住肩膀,不敢使劲,轻轻往上抬。
秋月见状将棉枕垫在床头,女子卸力倚在上边,只着一件单薄里衣。
防止女子失力滑落,春花一直用手撑在女子腰间,秋月拿来外裳披在女子身上后,紧接着拿过玉碗跪坐在旁边,玉质汤匙舀着汤药,一口一口地喂。
乌紫嘴唇张不开,黑色的药汁顺着嘴角滑落,春花拿手帕擦,边擦边哭,泪无声落下。
一碗药足足喂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见底,药汁早已冷却。
秋月拿过蜜饯想喂女子。女子合眼摇头,算作拒绝,嘴唇嗫嚅,似是有话要说。
秋月不敢怠慢,将碗与汤匙放在一旁,俯身凑近女子唇边。
“这是第几日?”气若游丝,彷佛下一句就要气绝。
“自搬离皇城那日起,这是第七日。”秋月回答,“您总共清醒了三次。”
秋月想到什么又补充说:“老夫人来的第二日就跟着寺中僧人晨起礼佛诵经,盼着小姐早日病愈。这是寺中大师为小姐诊脉抓药亲手熬制而成。”
“小姐,切莫再为琐事忧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秋月不敢直视女子,垂头轻语,见女子迟迟无反应,抬头才发现她早已倚着床头闭眼。
春花眼泪还在流,秋月注意到女子轻微起伏的胸膛。
还好还好。
二人对视一眼,将女子平稳躺下,掖好被角,松开轻纱,仔细检查屋内炭火是否燃着,木窗留的一道缝大小合不合适,做完这一切才俯身行礼退出房间。
离开庭院,竹林小道,太阳懒懒散散的往外爬,地上是竹叶浅浅的影子。
秋月指责道:“说了多少次,不要在小姐面前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春花哽咽不语,一手端着漆盘,一手拿衣袖擦泪,眼角被粗粝布子擦得一片红。
秋月也想哭了。
秋月比春月年长两岁,如今没了嬷嬷管教,她自然是要拿出一副年长者的气势,于是深吸一口气,继续板着脸。
“倘若还有下次,我定是要让老夫人将你送走,莫将晦气病传给小姐。”
春花一抽一抽地答应,不为自己做任何辩解,模样可怜极了。
她俩自幼陪在小姐身边长大,若是要被送走,那就是无处可去的路子,要死人的。
秋月事无巨细地吩咐:“赶紧将这些清洗完放好,再去前寺拿剩下的两贴药,问问是如何熬制的,要注重些什么。不能等前寺熬制好再端来,汤药冷了苦味更甚,小姐身体遭受不住。偏房备有陶罐,我们自己熬制就成。”
春花可怜巴巴:“是。”
秋月点了一下她的头,眉头轻蹙:“一定要记好,不能出半分差错。火候大小,井水还是泉水,都要问清楚!蜜饯给我,晚些小姐醒来或许会食用。”
“你赶紧去,别误了时辰。我去守着小姐。”
小姐自从病后,觉多却又短又浅,时常惊醒,身边离不得人,需时刻照看。
春花走出几步,又被秋月喊住一脸疑问。
“哦对了,记得跟老夫人如实答复方才情形,有其他吩咐尽快传达于我。”
“是。”
春花步子迈得大,几步就没了影,消失在成片竹林中。
秋月在心中叹气,这丫头太浮躁,做事粗心,丝毫不会掩饰情绪,还要多久才能长大?
她原地停留许久,确认无人再返回后才走进庭院。
树影摇曳,树叶上的露珠被日光晒干,痕迹全无。
飞燕依旧盘旋。
秋月双手交叉放在腹部,上身微微弯曲,神情毕恭毕敬。
她在门外轻叩三声:“小姐,奴婢进来了。”
鸦雀无声。
秋月从隔壁小房翻找储物柜拿到一个厚厚的垫子,才推门而入,房内陈设依旧。
她将垫子放置在床头的位置,盘坐倚靠小憩。
不过半晌,一只柔软无力的手搭上她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