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排出余毒后,隔日告别六皇子,坐上了前往上界的云船。
整艘云船只有我和储以微两人,为唯物主义举大旗的我这跑跑那摸摸,试图弄明白云船的原理。
如果从这里跳下去,要多久才会摔死?
一个时辰后我累瘫在紫藤木摇椅上,看着护栏外云海,假装发呆实则寻思死法。
其实我也不是想死,但在过去十九年,死亡与我而言无疑解脱,久而久之,幻想自己死因成了我为数不多娱乐自己的方式。
可惜这会没想多久,储以微敏锐地过来将我抱起,往卧房走去:“你刚刚发了汗,不能吹风。”
狂风都被他的屏障隔绝在外,我现在哪有这么脆弱?
我略微不爽,故意为难他:“你学会挽飞仙髻了吗?”
保准没有。我心想。昨天他净忙去上界的事,直到快睡了才消停,怎么会有空学这东西?
储以微面露窘迫,却和我所想的不同:“学了,尚未实践过。”
凡间女子长发只能夫君帮忙梳挽,他只看女师示教了几遍,能不能成并无把握。
事实证明,储以微这样的天才也有短板。
半个时辰后,我顶着鸡窝头呼地站起身,转身揪住他耳朵,未束的长发垂落,严肃宣判:“不合格,回去重学!”
他没被我唬住,笑微微望我:“遵命,鸣玉大人。”
不错嘛,现在都敢和我玩笑了。我挑眉,叉腰仔细打量他。
刚开始储以微生怕我不当心死了,待我如春日浮冰,只是困倦的哈欠都能让他心忧许久,即使翻花绳后我病情日益好转,他还老是半夜跑来监视我睡觉。
说实话,这男人心思太重也不是好事,比如那段时间我就死活琢磨不透他到底还在担忧什么。
我尽力表达我的亲昵喜爱,大把大把时间只面对他一个人,对于他展示的把戏从没有厌恶过,就剩没有摇着他肩膀大喊恁甭发愁嘞。
好在我一口黑血清了自己余毒,也清了储以微余虑,云船上他自在许多,我得以窥见他褪去体贴温柔的内在面。
这人看似一幅不解风情的正人君子样,实则很是有自己的小九九,有些时候连我都算不过他。
我上午不想吃的秋葵会在下午因为打赌失败而不得不吃,每天由他准备的裙子颜色刚好与他相配,从不放我独坐在船栏边,厨房的刀每次做完饭就会妥帖收进储物空间。
难免一时片刻,连我也觉得他管束太多。
总归是自己看上的爱人,除了溺爱,还能有什么办法?
我无奈地装作没发现他这些旺盛的控制欲,与他欢度云船十三天,试图通过行动安抚这个仍停留在我濒死噩梦里的天才。
十四天后我终于来到储以微的师门,仰头望直入云霄的雪松,发出乡巴佬的一声惊叹。
青云门环雪松而建,座座青山浮空,我随储以微飞掠直上,面见等候他已久的师尊。
传闻中即将封神的云空仙尊没有多苍老,中年美男子一枚,没有架子,见我与储以微携手走来,下来先是捞住我上下欣赏,然后拍拍爱徒肩膀:“你捞着宝啦!”
云空仙尊很喜欢我,在我还未测自身天赋前当下决定收我为徒。
“不要紧不要紧,没有灵根亦可修仙。”云空仙尊听完我问题,哈哈摇手:“大道万千,必有适合你的。”
哦,条条大路通罗马的意思。
不论他是真喜欢假喜欢,我都收下这份好意,正要和储以微去落脚地方,仙尊话锋一转,支开他:“徒儿,你下界三年,期间有几个门派前来找你,你且去处理,鸣玉就先留在我这里,暮时帮你送回去。”
我朝储以微眨眨眼:“别担心,快去吧。”
这是要演出什么戏,我倒要好好瞧瞧。
储以微身影消失在大殿,我继续坐着回答云空仙尊的问话,句句回答真情实意,临别时他送我一对传音石:“你生机未稳,尚需徒儿维系,我赠你此物,感到危险就捏紧开启,手持的另一方即可就能接通。这个你拿着,储以微那个我等会交给他。”
像没通网的电话。
我回到储以微的住处,支头研究手中晶莹剔透的晶石。
储以微担心我,匆匆结束手中事务,赶回来见我安好,暗地松口气,去向师尊汇报详情。
他走了大约两炷香,我放桌上的传音石发亮三秒,储以微与他师尊的交谈随之传出。
云空仙尊:“你想好了?金鸣玉不仅是你命定姻缘,也是命中大劫,你此时犹豫,只怕百年尽废。”
储以微:“徒儿心意已决。”
云空仙尊:“你是如何找到她的?”
储以微:“飞鸿一瞥,心生忧怖。”
云空仙尊沉默片刻,沉声道:“你自己清楚这是否正常。”
“有何不可?”储以微没有犹豫。
云空仙尊似乎被他堵死了,传音石闪一下熄灭,我走上前拿起来端详,自宰了柳府后头遭认真起来。
真是好一出大戏啊。
下界三年,照料半年,原是为了这么一出戏。
我推开木窗,抬头望天。
暮色阴沉,寒风吹来水汽,天际乌云重重,空气湿闷,是暴雨前的征兆。
储以微御剑回来,远远看到我站在外面,提高速度,跳下地收剑,往前跑了几步卸力,捞住我的肩膀:“要下雨了,怎么在外面傻站着?”
之后是要杀妻证道?还是杀道证妻?
我漫不经心地想,手才伸出来就被他接住,握了握我的体温,皱眉:“你等很久了吗?抱歉,我下次尽快赶回来。”
看样子是走杀道证妻的路子。
储以微把我带到桌边坐下,许是观我表情有异,坐近来忧心问:“怎么了?今天下午是不是太无聊了?”
我目光落在他身上,收回手:“我们之后就是师兄妹了。”
储以微下意识收紧力道,反应过来后松开,试图松快气氛:“师尊座下只我二人,日后还望师妹多多照顾。”
照顾?确实是要好好照顾。
我转脸望天,手中四条亡魂的脸依次浮现又消失,显露出暗沉的天色。
昔日我花十九年杀光了所有试图踩我头上的人,现在我要花多少年杀尽天道?
衣袖传来牵扯的力道,我回头,见他珍爱地捧起我的手,没有吻在皮肤上,柔软的唇肉只贴着我腕上玉镯,亲吻镯上我晕染的温热,抬眼乞求望我。
“我们是何关系,全由鸣玉定夺。”
是和六皇子以及所有人一样叫他大师兄,还是叫他...
“微微。”
我不再看天,视线重新回归这个总是试图抓紧我、保护我的人身上,捧起他的脸,给出了绝对的回答。
唇舌交缠,储以微没见过男女之事,青涩紧张,随我的节奏交换汹汹爱意。
微微,微微,我的天才,我的大师兄,我的救命良药。
你事事善,我样样恶,牵一桩糟糟孽缘,解一次央央真心。
........
未来道侣很新奇云船这个新事物,这跑跑那摸摸,眼睛在云光下明亮,身上生机因为丰裕的探索欲而格外蓬勃。
储以微修生道,天然亲近生命力旺盛的事物,能将金鸣玉养护回健康状态与他而言亦是悟道。
他抬手把风隔绝在外,没有像以往占据她注意力,恬静跟在她身后守护,凝睇她因为专注而皱起的眉头,跑乱的长发和要掉不掉的玉钗。
她蹲在云船核心法器前,有血色的双唇紧抿,像埋伏狩猎的大猫似的瞳孔放大,两手围在半空,十指张开。
如果有停滞时空的能力,他多想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金鸣玉身体留有病根,没玩多久瘫回摇椅上,眼皮有气无力半垂,呼吸轻微,盯着护栏外翻涌的云海发呆。
莲玉传来微弱的渴望与快意,与先前她无数次提起死亡时一模一样。
储以微站在爱人身边,审视她的神情,既没看出悲伤,也没有压抑的绝望。
她只是单纯地渴望死亡。
储以微心想屏障也许失灵了,否则他怎么会遍生寒意。
他这些天几乎以为她的病在好转。
心病还需心医,储以微不是没试着为她解开过往心结。但她从来坦荡直言,柳府四人之死根本没有在她心上留下什么罪孽。
这只阴晴不定的大猫钟情与他的相处,获得快乐的同时依旧没有放弃寻死的念头,储以微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
他无法再忍受她远离自己的怀抱,走上前一把抱住她,往卧房走去,用虚伪的借口掩饰即将破裂涌出来的未知情绪:“你刚刚发了汗,不能吹风。”
金鸣玉喜爱地挽住他脖子,板着脸问:“你学会挽飞仙髻了吗?”
储以微心里乱糟糟一团,手上也不如往日精巧,几次下来把她头发缠得杂乱,她气势汹汹揪他耳朵宣判不合格。
也许是他与她相处还不够亲密,没能挽留她的脚步。储以微被她压在身下,像当初坐在寻死的金鸣玉床边凝望她的睡颜一样,再次选择替她找借口。
她们还有漫长的光阴,她会回心转意的。
于是他浮起浅淡的笑意,向她讨饶。
抵达师门后,储以微提前与师尊提起过金鸣玉,尽管信赖师尊的人品,还是选择陪她面见师尊。
师尊要收她为徒,这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但后面话锋属实令他始料未及。
他放心不下让金鸣玉离开自己的可控范围,久久未应。金鸣玉奇怪地瞅他,似乎茅塞顿开,笑开了:“别担心,快去吧。”
他此举确实不妥。情理双管齐下,他只好暂时离开,高效处理完积压事务,匆匆飞剑回到住处,端金鸣玉无事后才回去拜见师尊。
师尊一针见血,直接点破他不稳的心境:“你对金鸣玉爱欲过烈。”
修仙讲究顺理成章随天自然,储以微当然知道正常的爱侣之间是闲散松弛,不应该忧惧,不存在贪痴。
可是她们初次见面就险些天人两隔,金鸣玉的命全靠他死死抓着,这朵脆弱的荷花到现在也不愿意生长出健康的根系汲取营养,他又如何能让渡回正常的距离。
他恨不能强行把她的根移植到自己血肉里,十指严丝合缝锁拢花苞,不容许所有寒风骤雨侵袭,也不允许任何人窥视他的珍宝。
爱欲过烈吗?储以微想笑。
相反,他就是来得太晚了,没有在她刚睁开眼时就守在她的摇篮前,才让那些偷窃她人生的恶人把她养得病骨支离。
师尊说:“你自己清楚这是否正常。”
他嘴上回:“有何不可。”
心里却想:他做的还远远不够呢。
看啊,他只是回来稍迟,这朵坏花就差点把自己弄着凉。
储以微落地几步赶到金鸣玉面前,握住她发凉的手往屋内走去。
没有他,她该怎么办呢?
她面无表情,莲玉一片空洞,储以微摸不透她的心思,怀疑是不是有人趁他不在找事,心中冷冷,面上担忧。
金鸣玉目光落在他身上,收回手:“我们之后就是师兄妹了。”
储以微不喜欢她的疏远,想刺穿薄薄一层的窗户纸,最后还是勉强圆场:“师尊座下只我二人,日后还望师妹多多照顾。”
不管我们是什么关系,彼此都应该永远相互依靠。他险些这么说,可金鸣玉转头望天时的情绪打断了他的冲动。
浓烈的杀意。
储以微一怔,下意识怀疑莲玉是不是失灵了。
与先前朦胧的情感不同,这股杀意如窗外的百尺金蛇,试图劈开压抑的乌云,直上九天。
鸣玉是厌烦了他的纠缠...要杀了他吗?
储以微敛目,牵起她的衣袖——这件袖子上的荷花还是他缝的——露出清晰可见青色血管的手,捧起她的腕子,在乌玉镯上落下一吻。
那是不是只要他始终不死,她就会为了杀他一直活着?
为了杀他,至少也算是为了他。
“我们是何关系,全由鸣玉定夺。”
储以微仰视半开不开的荷花,不再隔着模糊的窗户纸描摹她的花瓣。
是夫妻,是师兄妹,还是怨魂与真凶?
他都甘之如饴。
金鸣玉转过头,那股尖锐的杀意须臾消失,化作和润甜蜜的爱恋——
“微微。”
她第一次这么叫他,好像他才是那枝需要呵护的柔嫩花朵。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