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初夏渐至,一连多日阴云遮蔽,闷热不已。河沟浅塘蛙声起伏,叫得人心浮气躁。
这日清晨满城下起了雨,姜彤到了药铺,独自闷在小屋里,对着账册拨了半天算盘。等她终于停下来,松快松快脖子,就听到噔噔噔上楼的声音。
沈芷推门进来:“表姐,雨停了,外面好凉快!咱们出去逛逛街吧。”
“真的?”姜彤转头去看窗外。果然,檐下雨雾不知不觉没了,远处浓云退散,天光初绽,隐有放晴之势。
沈芷三两步走到姜彤身边,拉起她胳膊:“走吧!趁着今日铺子清闲,赶紧出去转转。都闷了这么多天了你不憋得慌嘛!”
姜彤被沈芷连晃了好几下,看了眼桌上完工大半的册子,搁下笔:“行,待我去跟舅舅说一声。”
“不用不用,我爹娘去收拾新房了,小赵有事也出去了,就小孟哥还在。反正小孟哥现在也能看病,铺子就交给他看着呗!”
沈芷说的小赵和小孟分别叫赵佑和孟延,是沈系舟这几年收的学徒兼伙计,每日都在铺子里帮忙。
姜彤随沈芷下了楼,果然铺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瘦削暗沉的影子坐在柜后捧着医术在看。听到楼梯脚步声,他抬起头,起身对姜彤唤了句:“东家。”
姜彤很不习惯这个新换的称呼,连忙示意对方坐下,对他道:“我和阿芷出去一趟,可能要晚点才回,铺子就麻烦你看着了。”
孟延颔首。姐妹俩出了门,往东集市的方向去。
京城东西南北有四大热闹街市,东集市就在药铺不远,毗邻东外城,有不少摊贩货郎聚集,各色杂卖品类繁多,是姜彤姐妹俩常逛的地方。
雨后初晴,路上行人多了不少。两人挽着手,一边闲聊一边往前走。等快到集市时,不期然竟遇到了徐少衡。
徐少衡正牵着匹棕马,站在一家饮子摊前仰头灌水,像是去哪里跑了一圈,累坏了一样。
听到两人唤,他转过头来,脸上露出惊喜之色:“真巧,你们怎么过来了?”
沈芷冲他撇撇嘴:“来逛呗。”
姜彤看他额上颈间都是汗,说话间只顾着用袖子擦,递给他一方帕子:“你这是做什么去了?”
徐少衡朝她甜甜一笑,接过帕子:“原本打算去城外跑马,路上听人说起潘楼这两日推出了一套特色菜品,叫什么‘山水十二图’,好看又好吃,我也想去尝尝,就打马回来了。”
说完豪爽地问两人:“你们要不要一起?我请客!”
徐少衡口中的潘楼是京城最出名的一家酒楼,兼具吃喝宴游之乐,号称“琼景繁宫,三千店首”,是京城达官显贵最喜欢的消遣之地。
在里面哪怕只吃一顿茶,也能花掉普通人家半年的开销,姜彤闻言就想拒绝。
但沈芷比她出口更快:“‘山水十二图’?那是什么?我还没听过有人用山水图来命名菜的。”
徐少衡卖关子:“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潘楼的酒菜融具南北各地风味,向来以精致奇巧著称。别说你,我一年都难得吃上几次,每次能回味半年。”
又瞧向姜彤:“彤娘,你喜欢的糖蒸红雪、透花糍都是他家的,以前都是我娘宴请贵客时才让家中仆妇去买,这次咱们也去正经吃顿席面!”
沈芷一听,更站不住了:“表姐,你都尝过了,我也要去吃!反正他愿意请客,咱们走吧!”
姜彤碍不住两人一个催一个劝,松了口。徐少衡叫来一名跑腿汉子,出钱让对方把马牵回徐宅,又在附近雇了辆干净马车,三人一起转道潘楼。
-
潘楼坐落在朱雀门外最繁华的街道上,行人远远便能望见那座飞檐翠拱的五层华美高楼,端的是富丽堂皇,壮阔宏伟。
待至近前,雕花彩门敞亮大气,枋柱皆以珠贝金砂相饰,灿光闪闪。门前左右排开两列栀花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姜彤很少来朱雀门这一带,正在细细欣赏这满目繁华盛景,却感觉到胳膊被捏得一紧。旁边沈芷抬头呆呆地望着高楼,面上泄露些许局促之色。
姜彤知道沈芷是头一次来这里,有些紧张,于是拍了拍她的手,对她安慰一笑。走在两人前面的徐少衡却大大咧咧,已经唤来小倌,开口便要一处位置上好的雅间。
姜彤蹙眉,正想跟他说不必如此浪费,旁边沈芷又拽住她,伸着胳膊一边指一边兴奋在她耳边小声道:“表姐你快看!这楼里面居然是整个挑空的,好高啊!你看你看,中央有个悬木台,有人在上面跳舞!哇,舞娘好漂亮,她们到底是怎么上去的?!”
沈芷兴奋地给姜彤指来指去,又是看灯,又是看人,又是看景。姜彤看得目不暇接,忙不迭回应。
她没注意到,中途另外两个暗地交换了好几次眼色。
很快,三人被引着上了顶楼,进入一间视野宽阔且安静的雅室。
没多久,备受期待的菜品也被呈上来了。
原来这“山水十二图”是以长夏为题,分为清饮、冷酥、盛脍、流羹四案,每案三道菜品,山水花木皆在其中,宜时宜景。每次菜品单独呈上来都是一副精巧小画,而错落组合在一起,又绝妙呈现出千里江山的繁华夏景图,色香味俱全,令人叹观。
三人皆是食指大动,伴着楼中轻歌曼舞,好好品鉴了这潘楼的头牌菜。
待食过半饱,三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忽然徐少衡探身看向窗外楼下:“我好像看到徐元卿了。咦——他旁边那个红衣女是谁?”
姜彤和徐少衡对桌而坐,他一说,她顺着他的视线也立刻看到了。
就在酒楼三层的回廊边缘,身着一袭墨染直裰的徐元卿与一名赤红罗裙的女子并肩走在灯烛之下,穿过廊柱,缓缓而行。
两人微微侧着头,似是亲昵谈论着什么,没走多远,便一同进入了回廊深处的某间僻静房间,随即紧闭了房门。
姜彤肩头摁上一只手,随即耳边传来恶狠狠的声音:“那就是你哥?好啊!你们徐家果真是好教养,才和我表姐定亲不到半个月,居然就跑到这种地方与女子厮混!”
徐少衡倏地转过身:“喂!骂谁呢?我早就说过徐元卿这人爱拈花惹草,他自己德行不正,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们可是一家子,怎么没关系?我说这探花郎怎么前段时间如此风光,身边又是权侯又是公主府的,都对他又争又抢,感情背地里早就好上了!你们徐家真是好样的,招惹那些女子还不够,还企图把我表姐拉入火坑!”
“他自己在外风流花心,我们还能时时盯着不成?你凭什么一杆子打死所有人?”
两个人一言不合又激烈吵起来。
姜彤被吵的头疼,连忙和稀泥:“别生气别生气,我看那女子穿戴不凡,必定有什么身份。元卿哥来这里说不定有正事。”
她不说还好,一说更糟糕了。沈芷立刻把矛头对向她,恨铁不成钢:
“表姐,这里可是酒楼,是供人寻欢作乐的地方!那两个人孤男寡女,青天白日私会一室,还关起了房门,能有什么正经事?!走,咱们现在就回去找爹爹和姑父,跟他们徐家退婚!”说着就拉起姜彤要离开。
“你冷静!”姜彤相信徐元卿不会做出什么,沈芷却不认识他。她看到这一幕,俨然愤怒上头,要回去告状。
姜彤一边死死拉住气到口不择言的沈芷,一边脑中飞速转动。她想找个什么理由为徐元卿开脱,但这地方、这场面、这对人都实在太过暧昧,让她半天想不出一个好说辞。
徐少衡还在旁边拱火:“你说他私会他就是私会了?只不过远远见了一面,凭什么就冤枉我们徐家?有本事咱们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看看就看看,正好顺便把人捉住,让你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沈芷立刻受激,要和徐少衡一起出门查清真相。
姜彤一听,开始有些怕了。她本心里对徐元卿是否与人私会是无所谓的,哪怕他真的有心上人,过后她成人之美就是。
但若他们过去,发现了徐元卿什么隐秘的私事,影响了他的计划怎么办?
姜彤踌躇着不愿起身。
可惜到了这一步,另外两个已经达成了统一战线,将姜彤连拉带拽,说什么都要查清楚。
姜彤阻止无果,心中一想,以沈芷的性子,若她总是疑心此事,面上必然会表现出来。徐少衡又是个不怕事的,两人天天争吵,届时被长辈们听到了,只会闹得更大。
还不如让他们先去看看,是与非有个定论,届时她才好见机行事。
而且……姜彤心底里也承认,她听过那些流言,今日又见他与那名女子同行,其实也挺好奇徐元卿是与谁见面。
吃瓜嘛,自古人之天性,只要不惊动他们就好。
于是姜彤有了决定,如此这般好好嘱咐了另外两个一番,三人悄悄下了楼,前往那间僻静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