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顾祥林已经死了？”许诺说道。
“对。”顾阳说道。
“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许诺问道
“周四，车祸。”
周四，也就是前天，在医院见到顾祥林的那天是周三，祝远舟默默回想。
“在哪？”
“康雅精神病院。”
“当时你在哪儿？”
“我还在学校上课。”顾阳说道。
许诺看向顾阳，目光冷峻。
经法医鉴定，“气球糖果案”死者的身份已经确认，顾祥林的尸体现在就在解剖室，不难得知，顾阳口中顾祥林火化后的骨灰，只是蒙骗顾祥林家属，掩盖顾祥林死亡事实的工具。
不过顾阳看上去对此一无所知，直至警方上门，他脸上依旧是一副蒙在鼓里，毫不知情的模样。
“我问你，”许诺问道，“你亲眼见到你父亲的尸体了吗？”
顾阳摇摇头。
“火化的时候你是否在场？你是否确定顾祥林已经被火化？你能否确定顾祥林已经死了？”
顾阳咬着嘴唇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他艰难咽了咽口水，说道，“我当时在学校，所以这些事情都是家里委托病院办的，我……我……”
“所以说，你不确定。”许诺下结论。
听完许诺的话，顾阳胸口上下起伏，他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看向许诺的眼神充满了无措。
“病院为什么能对病人遗体进行火化？负责人是谁？授权人是谁？”许诺继续问道。
顾阳愣住了，他没想好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顾阳。”许诺伸出手，在玻璃茶几上轻叩指节。
见顾阳回过神，许诺一字一句问道，“告诉我，火化后的骨灰现在在哪里？”
“在我妈房间。”像是火车重回正轨，顾阳冷静回道。
“带我们过去。”许诺说道。
顾阳撑着玻璃茶几站起身，发汗的手心在玻璃上印出一个清晰的掌纹，他紧张得要命，却依旧一步步配合着警方的询问，他控制着自己面部的肌肉，希望自己的表情能看上去自然一些。
沙发后的蓝色窗帘被风吹起，玻璃上的印记很快消散。
“这边。”他微笑着说。
三人跟在顾阳身后，穿过客厅往屋子一角的房间走，低矮的房子里弥漫着潮湿的气味。
打开一扇淡黄色的木门，许诺一眼看见，靠窗的桌子上放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人就是顾祥林，即便只是远远看着，他眉眼之间的木然神情，许诺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许诺走近，眼睛扫过桌子上的物件，防尘布，相框，蜡烛，香炉，骨灰盒。
“拿着东西，跟我们走一趟。”许诺转头说道。
“现在吗？”
“是，现在。”许诺说道，“带着骨灰盒，跟我们去公安局配合调查。”
“我先打电话跟我妈说一声行吗？我怕她担心。”顾阳请求道。
警方的突然到访对他来说像个意外，顾阳似乎毫无准备。
“可以，你打吧。”祝远舟拍了拍顾阳的肩，语气温和。
……
车里，顾阳抱着骨灰盒绷着身子坐得笔直。
在车里看了一圈之后，他鼓起勇气向许诺开口，“警官，我想问——”
“别问。”许诺无情说道。
“那天是我——”
“别说。”许诺再次打断。
“我——”
“安静。”许诺塞住耳朵。
顾阳霎时间不知所措。
“顾阳，你别太紧张，就是做个笔录，现在先不用说，等审讯的时候会系统性问你，到时候警察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就行，不知道的就不说。”祝远舟宽慰道。
“不是有句话嘛，你有权保持沉默。”凌霄笑着说。
“嗯嗯。”顾阳点头。
临夏市公安局，第二审讯室，202。
顾阳坐在椅子上，审讯室的空调温度有点低，他有点冷，白炽灯打在房间的每个角落，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觉得警察好像把他忘了，他深吸一口气，思考接下来的审讯应该如何应对。
“什么时候开始审讯？”办公室里，凌霄问。
“再等等，大概十分钟，到时候高然姐也应该回来了。”祝远舟说道。
高然，刑侦支队副队长，印在警方宣传单上的警界标杆，挂在个人表彰荣誉墙上的绝佳典范，谦和细致，专业严谨，文能审讯罪犯不在话下，武能缉拿歹徒手到擒来。
如果她能够抛弃烹饪方面的爱好的话，也算得上是个完美人类样本了，许诺想。
“其实我也可以的，你们别忘了，本帅哥也是审讯的一把好手啊。”凌霄双手抱胸，说道，“当年在警校，负责教我们审讯课的老师都说，我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人送外号——临夏小福尔摩斯。”
许诺瞥了一眼，调侃道，“你还是更擅长往头上打摩丝。”
祝远舟对许诺的话深表赞同，不禁连连点头，凌霄是他见过最骚包的警察，没有之一。
凌霄吃了瘪，扭头看见魏则出现在门口。
“魏队。”
“你们回来了？”魏则笑着打招呼，大步走了过来，站定在许诺身边。
许诺默默闭上眼睛，翻了个只有自己能看见的白眼。
“人带回来了？”魏则问道。
“在审讯室。”祝远手抬手指了指二楼审讯室的方向，回道。
“白云山那边怎么样？”
凌霄一摊手，说道，“什么也没有。”
“痕迹检验那边——”
“啧，”许诺不耐烦站起身，随手在桌上抓了支笔，扔下一句，“审讯开始叫我。”
“噢，好。”凌霄应了一声，转头继续和两人继续讨论案件。
一进茶水间，许诺便熟络地在门边给自己倒了杯水，随后一饮而尽，肩膀高的饮水机对面是操作台，上面放着各种品牌不同口味的劣质速溶咖啡，许诺不感兴趣，她看都没看一眼，直接越过操作台，站定在窗边的储藏柜。
她拉开最上面的柜子，从里面摸出一本书，是数独游戏，她拉了张凳子，自顾自在桌边玩了起来。
几页过后，许诺像是没了兴致，放下笔，撑着头思索起来。
顾祥林，医院持刀歹徒，精神病院患者，分尸案的受害者……
顾阳，顾祥林之子，认为父亲早已离世……
骨灰，被认作是顾祥林的骨灰……
顾祥林是分尸案的受害者，那顾阳手里的骨灰从何而来？
谁预知了顾祥林的死亡，提前给家属准备好了“顾祥林”的骨灰？
顾祥林的家属为什么在没有确认顾祥林死亡与否的前提下，轻易授权病院进行火化？
许诺念念有词，喃喃道，“气球，糖果，尸块，骨灰，病院。”
她的手指漫不经心敲击着桌上摊开的游戏书，所有杂乱的信息在她脑中铺开，她突然意识到，顾祥林的死亡时间是个定性问题。
是蓄意谋杀还是掩盖罪行——取决于顾祥林是什么时候死的。
如果顾祥林死亡时间在周四之后，也就是在精神病院通知顾阳之后，这就意味着精神病院在顾祥林还没死的情况下，提前把顾祥林的死讯告知了家属。
也就是说，病院在人还没死的情况下，就已经百分百确定了——顾祥林不可能活。
这样的话，大概率是蓄意谋杀。
反之，如果死亡时间在通知时间之前，病院依旧脱不了干系。顾祥林的尸体不翼而飞，院方不想着第一时间找回，反而第一时间拿到家属火化授权，妄想掩盖真相。
院方究竟是蓄意谋杀的参与者，还是掩盖罪行的帮凶？
这一点，司法鉴定中心的尸检报告会给出答案。
比起这个，现在更让许诺感到疑惑的是——
既然嫌疑人能够决定顾祥林生死，为什么尸体又会从白云山飘到警方面前？嫌疑人杀害顾祥林是事实，杀害一个活人尚且不在话下，为什么控制不住一具尸体？
还有，现在事情败露，院方就这么自然而然出现在了警方的面前，院方是案件的主谋，还是挡箭牌？又或是替死鬼，还是鱼饵？
“审讯开始了！”
许诺猛一耸肩，被凌霄的叫声吓了一跳。
“小点声。”许诺呲牙警告。
凌霄探着头站在门口，看着许诺最终还是默默把收好的书放回柜子里，他捂着嘴忍不住偷笑，就喜欢看许诺无奈的样子。
“再笑，脑仁儿掉出来了。”许诺吐槽道，然后顺手把手里的笔递到凌霄眼前，“带回去，放我桌上。”
“okay呀！”凌霄接过笔，脚步轻快地走了。
许诺看着凌霄的背影，疑惑怎么会有人能笑得这么傻，笑声一响，感觉大脑结构堪比草履虫——简单又原始。
许诺摇了摇头，往二楼的审讯室走去。
略过第二审讯室，许诺打开了隔壁审讯监控室的门。
审讯监控室，和审讯室仅一墙之隔，通过巨大的单向玻璃，审讯室内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右侧的电子屏幕上是顾阳的实时脸部特写，一切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无处躲藏。
许诺坐定在椅子上，透过眼前的单向玻璃，静静注视着审讯室内的一切。
高然小组的成员已经准备完全，翻开桌上的文件夹，她扭头看向一旁的书记员，两人眼神交汇，点了点头。
审讯开始。
“顾阳，江海大学的学生？”她问道。
“嗯，对。”顾阳点头回答。
“顾祥林是你的父亲，没错吧？”
“没错。”
“昨天晚上，你在哪儿？”她看着顾阳的眼睛，不急不缓问道。
“啊？”顾阳一顿。
她微笑着安抚道，“不用太紧张，例行问问。”
“昨天早上我请假从学校回来，下午两三点到的家，之后就一直和我妈待在家里，没有出去过。”
顾阳说完，端起面前的水喝了一口。
“你说顾祥林早就死了，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判断？”
“我爸长期住在精神病院，精神病院的负责人告诉我，星期四晚上，我爸跑出精神病院，出了车祸，在马路上被人撞死了。”
“是哪家病院？什么时候通知你的？时间还记得吗？”
“康雅精神病院，上周四，晚上七八点的样子吧，打电话说的，我手机里有通话记录。”顾阳很配合。
“嗯嗯，”她微笑着点头，继续引导，“然后呢？”
“我当时在学校走不开，只有我妈在家，第二天一大早，她去病院签过手续之后，从殡仪馆带着骨灰回家了。”顾阳叹了口气，说道，“我到家的时候，事情都差不多了。”
“你全程没有参与？”她问道。
“有参与，我妈接到病院电话消息就立马给我打了电话，跟我商量我爸的事，我让她去处理，有什么不懂的给我打电话。”
“你妈妈状态怎么样？”
顾阳眉头一皱，面露不悦，“你这是问的什么话？”
她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她能够自己处理这些吗？”
“她跟病院的人一起，而且，她也不是那种没有承受能力的人。”顾阳说道。
“好的，我知道了。”她点点头。
顾阳没有参与处理顾祥林的遗体，继续问他火化当天的问题没有什么意义，遗体处理的问题还是要等到后续调查病院方和殡仪馆再深究。
不过作为顾祥林的儿子，顾阳对顾祥林的社会关系应该有所了解。
她步入正题，说道，“顾祥林生前有没有和别人结过仇？他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他有没有什么亲近的朋友？你作为他的亲人，有没有感觉到他最近和平时有哪些不一样？”
“他没有朋友，也没有仇人，只有我和我妈。”顾阳有气无力地说。
不知想到了什么，顾阳突然沉默了，垂下眼睛，怅然若失盯着面前的桌面。
她静静看着顾阳，眼前的男人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眼下挂着乌青的眼圈，看上去昨晚应该一夜没睡，面容消瘦，浑身透着难掩的疲惫，不久前刚刚经历丧父的痛苦，如今得知父亲惨死，自己又突然被卷入刑事案件，任谁也没法从容应对。
他身上承担着巨大的双重压力，他逼迫自己强打起精神，他告诉自己，要想揪出背后的人，必须依靠眼前的警察。
她耐心等待着他回答。
“他是个精神病，有诊断书的那种，从我上初中就这样。”顾阳出声说道。
“以前，他是在工地里做体力活的，每天早出晚归，我妈帮别人做点杂活，有时候会在饭店后厨打杂，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我记不太清。”
“后来，负责工程的人带着所有人的工资跑了，我爸跟着那人干了很久，就觉得跟人关系不错，突然联系不上的时候，一点没往那方面想，还担心人家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呵！”顾阳冷笑一声。
“那时候我初二，家里没人管我，我上的是那种寄宿学校，一个礼拜回一次家。”
“有一次我回家，我妈哭着告诉我，我爸疯了。”
“我没懂，也没见过疯子，我不知道疯子是什么样，我奇怪我妈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个，不明白我爸为什么不去上班了，我以为他们两个人吵架了，所以我妈在我面前说气话。”
“后来邻居见我就说，我爸是个精神病，我说精神病是什么样的？他们告诉我，回家看看不就知道？你爸什么样，精神病就什么样！”
“我贷款上了大学之后，我妈就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自己出去赚钱。”
“没人理他，也没人跟他交朋友，他就是个精神病，每天吃住都在病院里，他只有我和我妈。”
……
许诺站起身，从监控室车门默默走了出去。
审讯还没结束，但顾阳表现出来的情绪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不想继续待在那里。
走往办公室的路上，许诺心底忽然升起一股不安。
按照病院所说，顾祥林在周四晚上跑出病院之后车祸致死，这一点，法医尸检报告还没出来之前，真假尚且不下定论。
可是在二院看见顾祥林的那天，是周三，周四前一天。
长期生活在康雅精神病院的顾祥林，接连两天从病院里跑了出来，这会是简单的巧合吗？
如果是巧合，那么顾祥林为什么要跑出病院？
抛开不可控的精神原因，是外面有人和顾祥林约好了，他赶去赴约？还是他在病院经历了什么，知道了什么，所以不顾一些往外逃？是什么让他这么害怕？
直觉告诉许诺——不会，不会是巧合。
过分的巧合就是破绽。
精神病院的监管严格，一个神智不清的病人要逃脱所有医护人员的看管私自跑出去，没有病院的有意引导，几乎不可能做到。
如果顾祥林跑出病院是有人刻意为之，那……
那么车祸也是人为！
或许……
车祸就是案件的关键。
许诺想着，很快走到了办公室。
“拿着骨灰去测测DNA呗！”凌霄的声音，他又在说蠢话了。
“你钥匙呢？”许诺走到凌霄身边，说道。
凌霄停下话口，转头看向许诺，摸不着头脑。
“什么钥匙？”凌霄问道。
“蠢得钥匙。”言简意赅，蠢得要死。
祝远舟当即头一倒，埋下头笑得肩膀直抖。
“诶！你——”
许诺没理他，正声说了起来。
“DNA，中文名称，脱氧核糖核酸，生物大分子，有机物。
骨灰，人焚烧后骨骼化成的灰，焚烧火化过程中，人体内的有机质充分燃烧完全，所以骨灰——是无机物。”
“鉴于你清澈无波、一马平川的大脑，我说得明白点，骨灰里没有DNA，不能做DNA检测。”
凌霄瞪着祝远舟，用嘴形说道，“你笑个屁！”
“另外，基于此问题已经愚蠢到了惊悚的程度，我进行一些相关知识的补充。常见的符合DNA检测条件的生物样本包括血液、唾液、毛发，等等等等。”
“爱打摩丝的侦探先生，您听懂了吗？”
许诺说完，眉毛一挑，嘚瑟的小表情非常到位。
“好的，谢谢小爱同学。”凌霄拉过一把椅子，说道，“来，坐吧，小爱同学。”
跟个AI似的。
许诺冷哼一声坐下，能坐着她绝不站着，这是第一准则。
凌霄刚想让“许小爱”给自己唱首歌，魏则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魏则抬手招呼众人，“第一会议室，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