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很安静。
黎元仪深吸一口气,垂眸看了眼手中提着的剑。
她想,若詹信果真辜负自己,那便当此前种种皆为黄粱一梦,她即刻便与他一刀两断。
房间内慢帐轻垂,窗户关得严严实实,酒气在略显混沌的空气中弥漫。黎元仪用剑挑开一层层纱幔,终于看到了隐在其后的人。
詹信趴在一方矮桌前,正兀自昏睡不止。
扫了眼他浑身装束,黎元仪吊了一路的心不自禁随着缓缓舒出的一口气松弛下来。
来醉仙楼的一路上,她把所有不好的可能都想了一遍。
用剑尖每挑开一层纱幔,每往前走一步,对她而言无异于亲手撕开伤疤。
可如今亲眼见到独自一人在此昏睡的詹信,他衣衫整肃,浑然不似寻欢作乐的模样。黎元仪心中的气虽没有全然烟消云散,却也无声无息消去了大半。
她将手中的剑掂了掂,收回剑鞘中。
詹信还在昏睡,黎元仪慢慢挪步过去,裙裾无声垂落,她在他身旁坐定,瞥向桌案上孤零零立着的那樽酒盏。
酒盏中余酒少许,香气四溢,当是陈年佳酿。
只是,詹信心中到底有何淤堵之事,竟至买醉的地步?
黎元仪盯着睡梦中的詹信半晌,指尖已不知觉间慢慢伸到他蹙起的眉间,将那道清浅的痕迹抚平。
难道是军中又出了什么事?亦或是宫里...又出了什么他难以应付又不想让她知道的事?
黎元仪静静坐着兀自陷入沉思中,詹信却因于睡梦中嗅到了魂牵梦萦的熟悉气息,在酒醉的昏沉中慢慢睁开了眼睛。
对着熟悉的身影和侧颜,初时还有些模糊的视线瞬间聚焦,变得清晰。
詹信呼吸滞住,定定看着眼前人,一时不舍得眨眼。
是梦吗?是梦吧...
他多日踌躇避而不见,奈何心念皆不由他,每每睡梦中都能见到她的身影。
他好想她,可他却不知道接下来真正面对她时,他该如何说明他的惶恐......
詹信如坠梦中般默不作声地看着黎元仪,还是黎元仪自个儿被灼人滚烫的视线所扰,回神侧首过来,发觉詹信不知何时已然转醒。
四目相对,两人眼中俱划过一丝不自然的微颤。
詹信为着的是眼前梦中人动作和神态,甚至还有衣衫簌簌细微的末节,都太真实了。他沉沦于梦境的幻想,甚至希望这个梦可以做得更久一些。
而黎元仪则是因为詹信看着她的眼神。
从前即便是两人厮守帐中,情动到极点的时刻,他也多少带着克制的意思。
而从没有像此刻一样,露骨地看着自己,流露出能融化顽石般痴狂炙热的神色。
黎元仪心中“咯噔”一记。
酒醉中难免眼迷离,他这是把自己认作了谁?
黎元仪不自觉蹙了眉,话说出口好似面对三岁稚童循循善诱:
“你这么看我做甚?”
詹信笑笑,应声时舌头还带着酒醉的疲软卷翘:
“心中藏之,无日忘之,奈何梦中才可一见。”
黎元仪听得身心不由一怔,她并不十分确定,勉强艰涩点了点头,又追问道:
“你想的人是我,那你且说说在你眼里我是谁?”
詹信慢吞吞地张了张口,一时却没出声,只自顾自盯着她的眉眼细细逡巡描摹,视线温柔如水。
过了片刻,他才出声:
“水中月镜中花,云泥之别却不敢忘...
殿下,是我的美梦成真。”
屋内一时寂寂无声,黎元仪一眼不错地看着詹信,他的神情做不得伪,他待她之情未变。
可若是如此,他究竟为什么不回府,又跑来此处喝酒买醉?
他到底在为难什么,又有什么事是不能同她说的?!
黎元仪垂眸,抬手将桌案上酒盏内的余酒饮尽。
“你既爱重公主,那又为何连日来推就着,不肯归府去见她?”
詹信的神色变得有些怪异,饮酒后发红的眼角带出几分水光,显出几分在他身上难得一见的委屈之色。
“可...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回去面对她......”
他诺诺而言,虽只短短一瞬,却无形间流露出踌躇的柔软。
黎元仪看在眼里,心里愈发肯定詹信所遇之事的不同寻常。
她心下分明是有些急切的,但却还是稳住了心神,从袖中抽出一方帕子,将詹信额上因为酒热沁出的汗慢慢擦去。
詹信鼻间嗅到熟悉的香气愈发扑鼻,情不自禁抬手握住了黎元仪的手腕。
他不舍得眨眼,握住手腕的指节一点点暖起来,胸中憋闷多时,到底喟叹般低低出声。
“我做了个梦。”
黎元仪由他握着手腕,声如柔风掠梢头只怕惊走栖于树上的雀儿般应道:
“这梦如何?”
“是个十足的噩梦。”
詹信顿了顿,流淌周身隐隐的酒热不知不觉间冷了,他的声音也沾染了几分潮冷:
“梦里我眼睁睁看着殿下嫁给了旁人,什么都做不了。我离开王府,前往军营,历练多年又随后被派至西宁镇守边关。最后...死在了那里。”
出于某种直觉,在詹信说出梦里的她嫁于旁人之际,黎元仪的心猛地一跳。她默默听詹信说完后,沉默半晌,这才重新开口。
她要确定一件事。
“你梦里,我嫁给了谁?”
黎元仪的声音竟有些抖。
詹信许是察觉了,握着她手腕的指节动了动,像是安抚,缓了缓带着迟疑,声音愈发低下去。
“王冕。”
眼前似有明光一闪而过,连呼吸都急促起来,黎元仪看向詹信的目光中透出不敢置信和只能相信两种交织的心绪。
一片混乱中,率先浮上心头的竟只有一个念头——
怪不得上辈子她嫁过去后从没见过詹信,原来他曾静悄悄地看过她出嫁,而后就离京远走了去。
可惜,他们没能碰上......
也幸好,他们没有遇上......
想起上辈子困守内宅中那个一点点熬干的自己,黎元仪并不想让詹信知道她那时的模样。
“那梦里,你是在西宁镇守边关时战死的?”
黎元仪蹙眉小心问道,若果真如此,她这辈子都不会让詹信他再踏上去西宁的路。
詹信只点了一下头,随后突然顿住,又慢慢地摇了摇头。
黎元仪有些糊涂,以为是他饮了酒,梦里的事记不太清了,正待要追问详细,詹信却又低低开口。
“梦中我万箭穿身死于西宁城下,却不是因敌致命。”
一抹苦笑浮现于他脸庞,黎元仪突然有了丝丝不好的直觉。
“设计下令杀我者乃奉陛下之命而来,正是太后身边的玉大总管。”
恰如那晴天霹雳当头而下,黎元仪身形微不可知地一颤,她想开口说什么,却只觉喉舌干涩异常。
面前酒盏里已没有余酒了,黎元仪突然有些后悔,方才她不该提前将酒饮尽。
今天,她也不该就这么冲过来,毫无预警地问出结果来。
是她太心急,詹信犹豫着闪避她时,她就该知道,或许问清楚了一切反而更为难......
黎元仪晃晃悠悠地起身,她眼下已经不想再问下去。
到门口叫一碗醒酒汤来,给詹信喂下带他走才是正经事......
黎元仪刚迈出两步,腿就被从后抱住了。
詹信的臂膀一向有力,此刻酒醉未消也是如此。黎元仪被他抱着再不能前行一步,她不敢在此刻垂眸也不想回头瞧他,带着干涩尾音的声音低低道了句。
“你先松开手。”
“不,我一松开你就会不见了。再让我看看你...别离开我......”
两人僵持不下,黎元仪到底松动了态度。
她回身欠腰,几乎与詹信额头抵着额头,却依旧打定主意一般避开和他视线交汇,只管用纤细玉白的手指去拆詹信环抱的指节和臂弯。
废了一番功夫,依旧是无用功。
黎元仪直起身,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直视了抬头眼巴巴望着自己的詹信。
他眼眸和周身都透着股莫名的委屈和坚持。
“我不走,我就去门口给你喊碗热汤。你不口渴吗?”
詹信瞧了她一会,终于相信了,一点点松开了臂膀和手指:“渴。要两碗罢,你也一起喝。”
总算能挪步子了。
考虑到詹信此刻的情态,黎元仪打算隔着门吩咐,未料她脚步刚要动,紧闭良久的门骤然自外打开了。
黎元仪下意识蹙眉,她方才不是说过让他们都好好在外头守着,有什么事她自会出声的么?
可待她看清门前伫立的身影是谁人时,不由怔然,而后不解。
这人怎么在这里???
还偏偏逢上此刻的光景......
王冕屹立在门前,打量清黎元仪和詹信间的态势,忍不住喘了口气,狠狠咬牙。一身朱红的圆领襕袍映衬下,他的脸色未见半分和缓,却是显出前所未有的难看来。
若说得更形象些,此刻的他就像是刚从水里扑起来的水鬼,带着被封印千年积攒的怨毒,望着早已归属了旁人的花好月圆,虽明白一切都如镜中花水中月再难收回,到底意难平。
王冕想转身潇洒离去,却挪不动步子。
甚至他想逼自己笑一笑,编些恰巧路过的谎话也好,别让自己继续狼狈下去。
可,他竟也做不到。
就这样,门敞开着,两人一水鬼面色各异地站在原地。
旁观的众人也皆不敢出声。
气氛一时诡异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