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酒汤到底是没喝。
黎元仪只奇怪地看了王冕一眼,而后平静地吩咐随行而来的甲士入内架起尚且迷糊的詹信,便携公主府众人离去。
她全然忽视了欲言又止似乎颇有一番长篇大论要表的王冕,只一心一意要带詹信回府。
与她同仇敌忾的自有人在,王冕嘴唇微动,紧跟上前堪堪两步,就被两边还夹着甲士的詹信挥臂抵住肩膀一下子推朝后去。
王冕踉跄几步,公主府一行人已然速速下台阶而去,几息瞬间便彻底瞧不见衣袂残影。
身旁的阿淅再忍不住,劝道:“公子,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
他话音未落,但见王冕已然咬牙追下楼去。一时无言静默,十分不想追随,却又怕闹起来不可开交,府上老夫人怪罪时自己一问三不知,只能硬着头皮也追了下去。
王冕追下楼时,公主府的马车车帘已然垂落,马夫拉缰扬鞭一声长吆,马匹应声而动,眼看就要拉着车座扬长而去。
王冕心一横,竟还是一股脑冲上前去,不怕死般倔强地展臂拦在了马前。
马嘶声混着马蹄重重踏回地面的震动声响起,一时混乱不已。
黎元仪搬开酒醉迷糊中仍晓得护在自己身前的詹信手臂,叹了口气,经过上回郑国公府花园内一事,她原是打定主意再不与王冕打照面了。
但今时今日,王冕还会这般发疯为难却是她始料未及的。
想起从前那人在京中广为流传的“君子”美名,黎元仪简直要冷笑出声。
知人知面不知心,原是前世今生她都高看了他去。
她原本就因詹信吐露之事心烦,此时更添烦闷,索性伸指撩开车帘。
王冕见了她原本咬紧的牙关瞬间松了些,待又看清她身后的詹信,好不容易亮堂些许的面上又变得愈发晦暗。他倔强地展臂不肯放下,用他和黎元仪恰能听见的声量道了句:“难得一见,还请殿下给机会一叙。”
黎元仪言简意赅地拒绝:“本宫与你无话可说。”
王冕一时气结,他的脸色此刻已不能用黯淡来形容了,伸开的五指也无法自控地微抖。
他慢慢收回手,将双手遮掩进宽大的袖口里,用尽量平稳无波的声音直接道:
“某如今大梦初醒,方知殿下对某之重要。从前种种皆在心中日日盘桓不去,无法释怀,不想过分叨扰殿下,只求......”
说出这番话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王冕惨绿着脸顿住,似透不过气来般喘息一声,而后盯着回避他眼神的黎元仪,不留余力斩钉截铁道:
“待殿下认清詹信不堪大用后,可回头看一看臣。
臣之心天地可昭,日月可表,定不会再辜负公主!”
黎元仪抬起眼皮,瞧见王冕近在咫尺那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她看得是他,但也不是他。
眼前和脑海粼粼而过的,是前世那五年里抓心挠肝的痛楚滋味。那条河她亲自趟过,每一步都筋疲力尽,走到最后体无完肤是她,悔不当初的也是她......
她得有多冥顽不灵,才会相信他的连篇鬼话,再次踏进那条要命催魂的河?
绝无可能!
一直死死盯着黎元仪神色的王冕看到,她突然笑了一声。
却是未得半丝间隙的期冀,车帘后悠悠传来——
“纵刀山火海在前,本宫也永远不会回头。”
王冕的脸色瞬间从惨绿到惨白。
车帘再度落下,遮得严严实实。
“王大人今日一番话,本宫就当从未听过。还请让开路来,莫扰辰光。
*
回府后,黎元仪差人端来醒酒汤,她担心詹信再说出些什么话来教人听出端倪,连雨莲也一并遣了出去。
待她喂过醒酒汤,只见詹信依旧昏沉地卧在榻上,黎元仪不由叹了口气,索性静坐在一旁守着他醒。
屋内静得很,正好让她腾出一番功夫来,先理一理牵扯出的前世新事。
她锁着眉头,翻来覆去硬是在脑海中过了几遍,奈何到底无米之炊,关于詹信前世的遭遇,她竟是无半丝半缕的线索。
想来她那时婚后先是一心扑在王冕身上,尔后又被围困内宅,寻常日子连院门都不出,消息更是闭塞得很,哪里能知道军营和千里之外的西宁事......
她叹了口气,回神瞥了眼榻上的詹信,却冷不丁撞见一双正凝视她的眼眸。
黎元仪吃了一惊,詹信已然神志清明,她一时不察,竟不知他是何时醒的。
“殿下...”詹信支着手臂坐起,在意识到眼前是真真切切熟悉的公主府和熟悉的人后,酒醉余留的那点劲已然消失殆尽。
他支着胳膊坐在那里,望着看向自己的黎元仪,酒楼里那些无意间的坦白犹囫囵在耳,他已然吐露了最深的秘密,却还没有想好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承受不住炙热目光拷问似的,詹信率先垂下了眼眸。
黎元仪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到底不愿这么久没见,对着清醒的詹信第一句话就是逼问。
“你饿不饿,我让膳房备碗热汤饼?”
“我不饿...”詹信摇了摇头,又是片刻的沉默,“殿下,方才我醉酒中所言之事,您可都听见了......”
黎元仪笑了下,脸色有些僵硬,“唔,听了个大概。”
“酒醉后胡言乱语,惹殿下发笑了。”詹信瞧出她有些不自在,把差点冒头的话又咽了回去,连同声音也低下去,既如此,还是不说了罢......
“你的梦,我并非是全然不信的。”
对上黎元仪目光里透出的理解和真挚,詹信先是愣住了,转瞬确定无误后,他几乎整个人从床榻上弹了起来。
他屈膝跪坐在黎元仪腿边,泛着潮红的脸颊透出不敢置信的激动和震惊,双手合掌小心翼翼地捧住黎元仪的手:“真的?!”
黎元仪任由他捧着手,心里下意识想逃避这无异于揭开真相迷雾的瞬间,但她到底咬牙压抑住了攀升而上的不祥预感。
既然能提前知道,那未尝不可改变,难道不是么......
“嗯,我信。”黎元仪将屈膝跪坐的詹信扶起,示意他在一旁坐下,“我想听你更详细地说一说这个梦。”
詹信有些如坐针毡,若要更详细地说明,恐怕会冒犯......
黎元仪看出他的忧虑,指尖在他手背轻轻一点,“无妨,你说什么都无妨。关于你的梦,一点一滴一处细节都不要漏掉,我通通要知道。”
詹信终于点头。
一个时辰后,詹信的坦白告一段落,黎元仪将他前世的遭遇听入耳中,记在心里。略一盘算,原来上辈子的他死在了自己死前的半年。
将微抖的指节收入袖中,黎元仪自觉手心滑腻出了不少冷汗。
此生她已然比前世更了解母后和陛下的为人,是以方才詹信讲述梦中事时,她便判断出,以母后和陛下的肚量和猜忌,詹信这般没有家世作底气的将领确实极有可能会因功高盖主被设计致死。
此刻,似乎不能承受目光拷问的人变成了黎元仪,她默默起身,在屋内慢慢踱了几步。
詹信看着她突显寂寥的背影,胸口涨涨的,有些疼。却没有再出声,他知道她需要缓一缓。
黎元仪想了一会,有那么一瞬她动摇着,想为母后和陛下,或者说前世的他们寻些开脱之辞。
毕竟那是个梦,毕竟那样的前世有可能根本不会在今生重演......
可是,即使盘桓在嘴边,这些话她根本做不到看着詹信的眼睛说出来。
若论今生,母后和陛下也筹谋着要置詹信于死地多次了......
天家之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可对于詹信,那到底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遭受了万箭穿心之刑。
更何况,他身死之际还被诬陷成通敌卖国......
她明白,同血肉一起模糊的,还有他的忠君报国之志。
她没办法,也不知道该如何为母后和陛下开脱了......
“詹信。”黎元仪的声音有些枯,“无论你做任何决定,我都不会怪你。”
她无法为他们开脱,可血浓于水,她到底还是舍不下割不断,只能和他们站在一处。
詹信走到黎元仪面前,伸手方知手抖得厉害。
原来,他的全身都在抖。
他想去握住黎元仪的手,可黎元仪飞快地避开了他去。
“只是......”
詹信听得黎元仪缓缓开口。
“若你决心向母后和陛下复仇,若你想报复想伤害他们,我是不能也无法坐视不理的。”
“江山基业,是我父皇临死前都心心念念着,无法释怀未曾更励精图治之天下。如今既然传到了陛下手中,即使不论他与我一母同胞、血浓于水的手足之情,我就算是豁出命去,也不能让陛下真有个三长两短。”
“你守护西宁,守护百姓,守护心中正道,你没有错。可若是你此后无法再一心一意效忠陛下,想着要复仇于他,那必然会引得天下大乱,群寇流窜,江山基业都会毁于一旦......”
詹信的手慢慢垂了下去。
黎元仪见他没有出声否认,只是连眼睫都垂耷下去,笼着看不清的阴影,不由胸前心跳如锤鼓,她有些支撑不住了,捏拳的指甲陷进掌心,逼着自己将涌上来的酸楚憋回去。
在这里结束,总还是分明的,好过日后牵扯着折磨彼此。
“报仇雪恨、弑君篡位、乱臣贼子...
你怎么选,我都不会拦你。”
黎元仪甚至逼着自己粲然一笑。
“只是,你若有此念,今日便要与我说定。
我们一别两宽,就此和离,再无半丝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