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副本倒计时:两天。
穆亭晚依然没有放弃她的练字大计,只是写的东西一日比一日抽象,从打油诗到冷笑话,包罗万象。这幅挂在墙上耀武扬威的倒计时,便是她的新作。
李铃儿站在这幅字前,表情疑惑。
两天后是出城的日子,她知道。倒计时么,也能望文生义猜出大概,可是……
“新副本是什么意思?”
穆亭晚一本正经:“就是下一段旅程的意思。”
尽管她一再强调自己没什么为难的,但李铃儿始终觉得愧对她,坚持要帮她做些什么。穆亭晚见她实在固执,便将收拾行李之类的杂务交给了她来做。因为她自己对于这种琐事向来怠惰,不拖到最后一刻绝不动弹,是以这项工作目前的进展约等于零。
不得不说,李铃儿干活相当麻利,没费什么工夫就收拾妥当了。闲来无事,她还揽下了研墨的活儿,站在一旁陪着她练字。
只是这样一位小书法家看着她写那些扭曲的胡言乱语,穆亭晚都有些替她胃疼,她竟然还能保持从容不迫的表情,也是厉害。
李铃儿浑然不知穆亭晚的汗颜,听穆亭晚这样一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很认真地说:“原来是这样。”
穆亭晚还没说话,窗外先传来一道笑声,短促得很,但逃不过穆亭晚的耳朵。她眉毛一挑,对窗外人说:“不是说不偷听么?”
“这可不算。”宋行之懒得多走几步路,从窗户跳进屋里,“我刚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见你忽悠人家,才笑了一下就被你发现了,怎么能算偷听。”
李铃儿在外人面前还是有些拘谨,悄悄往穆亭晚身后缩了缩,低垂了眼睫。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宋行之。
这人来无影去无踪,兼以五感敏锐,往往能在第一时间察觉人迹,这么多天了,愣是一直没被李家兄妹发现过。直到昨晚才头一回被撞见。
彼时临近傍晚,李颉也回了家,穆亭晚想给他们俩一点空间好好谈心,便独自出门遛弯。宋行之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她也是见怪不怪,随口问道:“你说李大哥会同意么?”
“同意什么?”宋行之却被她问得一头雾水。
穆亭晚愣了一下:“你没听到我和铃儿说的话?”她一直以为他能总在各种时刻探头,应该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躲在了暗处的。
宋行之气笑了:“首先,我可没有时时刻刻监视你。其次,我不偷听。”
穆亭晚比他笑得更大声:“你还挺有道德?”
宋行之假装没听出来她的揶揄,懒懒地说:“承蒙夸奖,所以同意什么?”
穆亭晚知道他是真好奇,也不卖关子,言简意赅地给他说明了情况,末了加上一句:“于理,铃儿是铃儿,李大哥是李大哥,她完全可以做自己的选择。可是于情,终究是不该让亲人担心。但愿李大哥能想得通,至少也别因此争执吵架。”
宋行之听完却皱了眉头:“先不说如今的雍京有多乱,未必能让她得偿所愿。凭她的体质,单就这一路上的水土不服都有可能要了她的命。你没想过劝劝她?报仇的法子不只有这一种。”
穆亭晚摇摇头。
“若是你,或许进县令府如入无人之境,可以直接取他狗命。若是我,或许麻烦一点,但费些周折花些时间,也不是不能做到。可是她能想到的,能做到的,只有这个笨办法。那也是她想做的事,并没有什么可嘲笑的。”她目视前方,不紧不慢地说,“况且,还没试过,怎么知道结果如何,这笨办法若走通了,才真叫大快人心呢。对于良心喂狗的人,比起简单的一个死,罪行昭彰、身败名裂更适合他们。”
宋行之依然不能苟同:“那是最好的情况,你太乐观了。中间但凡出些差错,都会白白赔上一条命,跟飞蛾扑火有什么区别。”
穆亭晚像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轻轻笑了一声:“乐观?还是第一次有人拿这个词来形容我。我不是乐观,只是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问问她自己怎么想。倘若飞蛾情愿扑火呢?又何须旁人怜悯。人活着不是只要会喘气就够的。情、义、名、利,无论哪种,总要有所求,才能有心气。何必事事计较得失,还是替别人计较,管得未免忒宽了。”
宋行之噎了一下。
管得忒宽了?
她这是点谁呢?
宋行之向穆亭晚望了一眼,反唇相讥的话却没说出口,他一时怔住了。
那双眼睛平静无波,看不出悲喜。
他自认为不是多么迟钝的人。很多时候,不是他没眼力见,只是率性而为,不想管旁人脸色,但不代表他看不出来。
可是他的确看不懂穆亭晚。
她有时候会做些对自己没什么必要的事,不动声色地将身边的人保护起来,让他觉得她简直善心泛滥。可是又不很善良,常常捣鼓些旁门左道,坑起人来毫不手软。
这样说来,她是个护短的人吧。
他本来是这么想的。
然而此时此刻,明明在说她的朋友,她却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心。尽管宋行之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很有道理,但她能冷静至此,也难免显得凉薄了些。
她答应了帮忙,事实上已经算不得薄情寡义,但她的心并未因此起什么波澜。无论是愤怒,悲伤,还是担忧,都没有。她只是觉得这样做顺理成章,没什么可说的。像是一尊神女像,朝人间苦海投去一眼,悲悯又飘渺。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事不关己,置身事外。
但是——
谁家神女又经常思维跳脱,活泼得过分,能把人气个半死啊!
宋行之觉得自己的联想简直是扯淡,可他方才从那幅神情中读到的,确确实实是这么一个意境。
他百思不得其解。
在短短十九年的人生里,宋行之看过无数热闹。寻常的斗嘴打架他是不感兴趣的,所以他见证的,几乎就是那些人这一辈子最跌宕最精彩的时刻了。除此之外,他们大部分的时光都乏善可陈。宋行之以前也有心留意过几个人,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他本以为穆亭晚也是如此,却不曾想至今连她的脾气秉性都没能摸清楚。并且她的身边,总有这样那样的故事或事故,层出不穷。
宋行之的好奇心达到了顶峰。
他很想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这是后话了,眼下他想得入神,竟忘了移开目光。穆亭晚刚想提醒一下,就听见了“哗啦”一声的响动。
她循声望去,李铃儿一脸震惊地站在门口,脚边散落了一些杂物。
穆亭晚:“……”
不知不觉走了一圈,绕回来了。
她抬头望天,不用想也知道这小姑娘心里怎么误会的。毕竟宋行之和柳文渊不同,年纪与她相仿,还长了一张相当不错的脸,剑眉星目的。眼里有光,自然看狗都深情,更何况他还盯着她瞧。
而且,她也没法解释什么。她跟宋行之待在一起好像确实没啥正经事来着。
为了不显得像掩饰,穆亭晚当机立断,决定跳过解释的环节,先发制人地问:“都说明白了?李大哥怎么说?”
李铃儿果然被她分散了注意力,眉目间却蕴起一片忧愁。
穆亭晚察觉到了,有些惊奇地说:“他不答应么?”
以她这些天的所见所闻,李铃儿决心要做,李颉应该是拗不过的才对。
“不是。”李铃儿摇头,说,“哥哥说他不拦着我。但他要陪我一起去。既然都要走,索性变卖家产,背井离乡,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稍稍停了一下,低声说:“我倒不怕什么,可是……”
这也在穆亭晚的意料之外,不过她稍一思索,也就明白了李颉的想法。她看着李铃儿,说道:“你既然出来收拾东西,想必跟李大哥都说好了。既然已经做出决定,就别再自寻苦恼了。”
李铃儿弯腰拾起掉落的东西,小心地抱在怀里,抬眼冲她笑了笑:“果然瞒不过穆姐姐。我明白的。”
她们都明白她在忧愁什么。这场孤注一掷的豪赌,她无所畏惧,只是不愿兄长因此受累。哪知兜兜转转,还是家人在侧,携手进退。
因为李颉也有着同样的心情,不愿妹妹独自负重。
穆亭晚微微一笑,小声感慨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固执得如出一辙。
宋行之自知与她们的对话无关,没有胡乱插嘴,很有分寸地远看着,但毕竟就在眼前,那些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看了一会儿,撇开目光,嘀咕道:“好歹还知道商量……”
不像紫苏师姐,什么话也没留下就不辞而别。虽然他平日里跟这位沉默寡言的师姐没有多少交集,但怎么说也是师出同门,半道儿上的发小,要说完全漠不关心那是不可能的。
谢咏春和紫苏亲近得多,更别提有多伤心了。宋行之几乎以为她要立刻催他一起去找紫苏师姐的下落,那种焦急绝非作假。
至少刚发现紫苏师姐失踪的时候,宋行之确信谢咏春和他一样,什么也不知晓。
可师父他老人家不知跟谢咏春说了什么,俩人统一战线,还没找着那一个,先把他给扔出去了。说什么历练,哪里来的古怪规矩,以前可从未有过,分明是故意要支开他。
所有人齐心合力瞒着他的感觉着实不好受,他一路昼夜兼程走了这么远,也是有些生气的成分在的。
虽然好像并没有什么人在意。
宋行之若无其事地将说了半截的话咽下去,发了一会儿呆。那边两个女孩还在说话,他驻足看着,也不去打扰,心里莫名地有些烦乱。他待不下去,就没再强求,无声地离开了。
可惜,如果他再多等一会儿,就会看到穆亭晚安抚好李铃儿,便回头找他的身影,却扑了个空。
又玩消失。
穆亭晚习以为常,也没多想,只是有些惋惜地想,这家伙还真是没口福。
即将远行,她是打算今天吃顿好的,攒攒血气呢。本来想请他一起,又找不到他人了。
不过,第二日他不就又探出头了?
穆亭晚毫不惊讶于宋行之的突然出现,回身拍了拍李铃儿的肩,示意她不必害怕,然后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打算继续待在岭藩县么?”
话音刚落,她不知是怕谁误会,又补了一句:“那天在茶楼,有不少人看见你了,如果露了踪迹,徐仁腾出空来,或许会找你麻烦。小心点吧。”
宋行之一个字的空当都没找到,一句话堵在嘴边,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李铃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小心翼翼地开口:“穆姐姐……这位公子好像还没说要不要留下来。”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许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