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无期握紧玉佩,眼泪一颗一颗砸在地上,洇湿一块,他双肩震颤,死死咬住唇,僵得像根桩子,硬生生忍着呜咽。
爱吗?恨吗?
辨不清了。
囚他的是阿娘,放他自由的也是阿娘。
陆无期缓了缓,沙哑问:“夫人在意我,是因我娘之托,那兄长呢?”
方婧只说:“子昀是个好孩子。”
仅此而已。
陆无期从心口蓦地腾起火来,眼眶猩红,险些破声,“他不是你的孩子吗?”
为什么这样冷静?至少落泪啊,至少悲痛啊,为什么就这样轻飘飘地给予评价,再无后话?
方婧神色未变,道:“子昀虽称我为娘,但我不是他的娘,你不知道么?”
她还记得,那是一个皑皑冬雪的清晨,方婧路过巷口时,一个无名乞儿衣着单薄,长满青紫冻疮的手指勾住了方婧的衣袍。
方婧无法对一个想要存活的小生命视而不见,她为乞儿停步。
乞儿一夜高烧后,他遗忘一切,第一眼见到方婧就唤阿娘,方婧也没有纠正。
于是乞儿有了名字,叫陆子昀,成为陆家长公子、风羽城少城主。
世间一切,皆有道理,方婧任由其发展,即便察觉到陆尧章的手段,她也没有阻止,冷静地旁观一切。
陆无期泄了气,喉咙里胀塞得难受,张口却哑,再发不出声音,含混不清泄出几道哽咽。
沉默听完全程的许兰拂不语,那断掉的玉簪被她放进芥子袋中,她没能明白陆子昀的心思。那精心打磨的玉簪,究竟是责任使然,还是有旁的意味。
如今都随着主人逝世,再也没有答案。
许兰拂压下情绪,站起身来,“我有一问,还需夫人解答。”
方婧道:“请说。”
许兰拂道:“陆家老祖可在陆家留下长明宗的物什?”
方婧轻笑:“陆家一事我知道得不多,此事你应该询问陆尧章,可惜他已经死了。”
许兰拂没什么失望的情绪,颔首:“我知晓了。”
她看向失魂落魄的陆无期道:“走吧。”
陆无期站起来,跟着许兰拂走,在门口时回望一眼,别过脸去。
“许小姐。”方婧叫住许兰拂,“若你在未来遇到一个叫阮乘风的男人,跟他提一提洛云凝的名字,请问问他……”
方婧感到从丹田处阵阵碎裂而泛起的剧痛,她捂住小腹,呕出一口又一口的血,可她在笑,笑得愉悦恶劣,艰难把后话续上。
“问问他,这么多年卧榻而眠,可安心啊?”
许兰拂没回头,颔首,带着陆无期很快消失在拐角处,周遭寂静,只余方婧艰难的抽气声。
快要死了。
生机随着丹田碎裂而消逝,五脏六腑都在被翻搅,她趴伏在地上,凝视洛云凝青灰的面容。
方婧的思绪涣散,却也能听到匆忙的脚步由远及近,在烛火摇曳之中,昏花模糊之中,绿绮的脸映入眼帘。
绿绮落泪,哽咽道:“夫人。”
方婧哑然,半晌才笑道:“是你啊……”
绿绮跪坐在方婧身边,攥紧她染血的袖口,嘶哑地说:“您从不记得我……”
方婧行过千山万水,随手救下的人不计其数,他们叩拜仙人,只有绿绮想着,她一定要跟到她身边。
绿绮曾名唤阿草,偏远地方的农户家没多少文化,贱命好养活。那会儿闹饥荒,她跟家里人逃荒,有一口草吃都是奢望,饿得发昏的人扯着她,指着她说是牲畜,险些扔进沸锅里做口粮。
方婧路过救了她,分了口粮,引领着那群人来到另一处有山有水的地方,用仙术盖了房子,他们再也不会饿肚子了。
所有人都在叩拜方婧,磕头齐声说仙人下凡,不敢直视,但年幼的阿草直视了淡漠的仙人,目送她远去。
阿草用了很多办法找到方婧,成为她最衷心的心腹。
方婧给她起名叫绿绮,生机盎然。
绿绮轻声:“您心里记挂着那么多事,早就忘了吧。”
“那些人都低着头,只有你……”方婧目光柔和,“只有你会抬头直视我。”
绿绮哑然,一如年幼之时,与方婧直视。
方婧嘴里的血涌出,糊住喉咙,艰难开口,“待我死后,莫用棺木,将我尸身沉河,喂养鱼虾,也算……归处了。”
绿绮失声:“不……怎么能、怎么可以……”
“阿草。”
这道称谓让绿绮哑声,她知道,她没办法拒绝方婧的请求了。
绿绮握住方婧逐渐冰凉的手,抵在额头上,鼓动的脉搏微弱,她忍着哭声,嗓音轻得像风:“好。”
……
陆家乱了。
身为家主的陆尧章死后,印有家主气息的古钟就会敲响,通知陆家所有人。
陆尧章死了,候选人陆子昀死了,其他陆家子弟蠢蠢欲动,其中心思最活泛的就是陆三爷的两个儿子,陆权和陆冀。
虽说陆三爷是旁支,但也是离主家血脉最近的一支。
如今这种情况,就像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只要他们肯抢肯争,这家主之位几乎就是囊中之物,日后修行资源尽数掌握在手。
以此理由,陆权和陆冀开始大肆收买人心,仅仅几个时辰,陆家内部分为四派。
陆权为首一派,陆冀为首一派,中立一派,以及闲散押注一派。
待许兰拂和陆无期出书房之时,正巧隔着矮墙听到旁人议论。
“陆权和陆冀真能折腾,他们兄弟相争,又能闹出个什么好结果?”
“自从陆三爷在外走商回来后就一病不起,早就不管事了,管他们兄弟二人谁做家主,我们也没什么出头之日。”
“怎么会?不如我们也选一位……”
莫白英在书房房顶跳下来,身旁还跟着一个人。
许兰拂皱眉,借着月光看清了那人,是本该五花大绑被绿绮收拾的鸦青。
鸦青吊儿郎当地咬着狗尾巴草笑,“哦,主子说我还有用。”
莫白英翻了个白眼。
许兰拂问:“绿绮让你给我们带什么话?”
鸦青挑眉,回答:“主子说,请几位贵客去看戏。”
看戏?
许兰拂略微思索,颔首:“带路吧。”
在鸦青的带领下,一行人去了擂台,就见许多人围着,在擂台周围下注,而台上就是陆芊。
擂台场不论生死,上台赌命。
而陆芊不想赌命,她只会赌一个前程。
她的对面是二哥陆冀,据她所知,前不久陆冀刚刚通过琅琊学府的高阶评级,比她自身高了一阶。
陆冀看着眼前柔弱的妹妹,忍不住嗤笑:“小妹,不如乖乖下台去吧,二哥可不想伤了你这张脸,不然怎么好好待嫁呢?”
陆芊没有被激怒,连话都懒得跟他说,待生死对战的铜铃响起时,她直接丢出几枚铜钱,铜币落地的声音一停,灵气星点升腾,阵法瞬起。
陆冀还没讶异只会绣花的陆芊是什么时候学会的阵法,看到毫无攻击力的阵型,啧了声:“就这点能耐?”
“二哥教教你,什么叫真正的阵术。”
陆冀很快就解了陆芊的阵法,随即咬破手指,将血点挥洒出固定位置,在最中心一抹,阵点相连,猩红法阵霎时将陆芊包裹其中,阵中凝成的万千长锋直直朝着她刺去。
血煞之气的杀阵嗡嗡作响,映出陆芊的瞳孔都是猩红色。
她看向阵法之外得意洋洋的陆冀,微微勾唇。
下一瞬,长锋破空而刺。
旁观众人下意识别开脸,生怕看到兄妹相残的惨状。
最先打破寂静的是陆冀不可置信的声音:“这不可能!我明明破了你的阵,你怎么……”
陆芊的簪子抵在陆冀的动脉上,莞尔:“我怎么会毫无损伤地出现在二哥身后吗?”
她柔声说:“因为轻敌。”
就像曾经的他们从来不会把自己放在眼里一样。
陆芊脚下的阵法是双层阵,一层为掩人耳目、放松警惕之用,第二层才是真正的瞬移阵。
虽没有攻击力,但陆芊要的不是有能力杀了陆冀的阵。
她会亲手解决陆冀,用她的手。
陆冀感受到簪尖刺破动脉,大叫:“等等等!小妹,我们血脉相连,你不能……”
陆芊直接施力,簪子捅进陆冀的脖子,鲜血喷溅。她手一松,陆冀的身体抽搐倒在台上,死不瞑目。
“这是生死斗啊,二哥。”
陆芊笑着下台,没管血点顺着脸颊滑落,缓步走向惊愕的陆权,将桌面的筹码拨开,弯眼道:“原来大哥押的小妹赢啊。”
陆权似乎是第一次看清楚这个柔弱的小妹,心中虽有除掉竞争对手的轻松,但感到更大的麻烦还在,忍不住斥责:“那是你哥哥!你怎么就直接杀了他?!”
陆芊笑了:“刚刚大哥还在押我赢,我赢了杀了你的竞争对手,你怎么会不开心呢?”
“擂台之上,生死不论,大哥不会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吧?”
陆权的脸色阴沉,被陆芊直接了当点出心中所想,面子有点挂不住,目光触及到陆冀的眼睛时又慌乱移开,脊背泛起薄汗,觉着有什么事不受自己掌控了。
陆权以长兄身份咬牙道:“这里不是你女儿家该胡闹的地方,滚回祠堂跪着认错!”
“错?”陆芊弯眼,“我什么错都没有。”
陆权眼底阴郁,警告道:“你非要如此不识抬举吗?”
陆芊直视他,笑弯了眼:“没有顺着,哥哥就恼羞成怒了吗?”
她附耳低声道:“那我更要抢了。”
“你梦寐以求的位置,必须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