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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府(二)

    “难得我能在贵府躲个清净,”王玉宗一碗羹汤喝完,又好兴致地扒了一些菜蔬,边吃边道,“不妨把佳作再搬出来一一观摩?”

    “你前日不说要与我对弈?”赵谨放下筷子,走到棋盘边,左右执了棋子摆放起来,“三年前你我分执黑白代表东、华二国,当年你中腹布势、气贯中原,子力联络、三军呼应,只要攻守得宜,大势可成。”

    王玉宗走近了一看,瞧出他摆放的棋势竟是三年前两人在暖阁的最后一次对弈残局。当时两人以大壅东洲、华昭两国起势,他所执弈的东洲在棋盘上确实建极中枢、天元控势,大道已成,只差收官罢了。而赵谨执弈的华昭棋形破碎、眼位不足,残子零落,一派倾颓之象。

    王玉宗瞧着,却只笑了笑:“但是事实上,三年后,东洲、华昭国势逆转,华昭自去年入秋起,就长驱直入东洲,攻城略地,无往不胜。而东洲武将折戟于阵前,文臣操戈于庙堂,连失两座城池,被屠十万百姓。当年小小的边陲小国,现在竟有鲸吞东洲之势。”

    然而,坐了沉默半晌后,他却忽地伸手慢慢捣乱棋局。

    赵谨讶异地抬眼。

    王玉宗视若无睹,将黑白棋子尽数分回各自棋盒,重新布了一局。

    他向来喜欢以棋代国,借此论政,但赵谨却一时望不明白他此番意指。

    新布的局中,两棋呈现势均不相犯、地足不互侵,两子虽异,然共处一枰而无杀伐之气,如达太和之境……

    赵谨面上露出困惑。

    王玉宗瞧了他一眼,并不解答,只自己左右各执一色棋子,说道:“小谨还小,这局我自己下…帮我沏壶好茶,旁观即可。”

    赵谨便唤赵沿进来,顺便撤膳,待赵沿准备端走那盆分毫未动的琼液荷香竹鸡时,忽道:“这道菜,给方才在府外扫雪的二人。”

    赵沿微微一愣,府内事务自有分明,外宅如家仆职务分工、田产、庄园、护院、账目支出等虽相应分配有分管管家,但总归他一人统辖,而内宅库房、日用采购、宅内节庆宴饮以及婢女婆子、下人惩戒等均由赵家主母管理。赵谨年方十四,极少过问宅事,平时对下人虽然甚少苛责,但也称不上亲厚。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赵谨亲自开口,给下人施菜。

    赵谨见他发愣,面上一蹙。

    他一向表情淡淡的,甚少蹙眉。

    赵沿赶紧应声:“是是,我立刻吩咐下去。”

    赵沿转身欲走,又听赵谨问他:“那二人几岁了?”

    赵沿折转过身子,回道:“回公子,两个都十三了,是今年后刚买的。”

    赵谨解着衣襟上的扣子,语声缓慢:“十三岁。”

    “只比我小了一岁。”

    王玉宗停下落子的手,抬头望着他。

    在他的印象中,赵谨不仅话少,能显露情绪的话更少。

    他从小被他爹教着静以幽、正以治,深渊藏锋,抱情守中,以致儿时只要赵谨不说话,他便认为他在发呆。

    如果他猜的不错,十四岁的赵谨现在有七分愠怒,只是表露三分罢了。

    王玉宗笑眯眯地停了弈棋,观看起眼前两人来。

    棋什么时候不能下?看赵谨忍不住发脾气板着脸训斥下人可太难得了!

    赵沿琢磨不透他的意图,但多年伺候权贵的本能告诉他自己,他暂时最好不要轻举妄动,现下眼前这位断然不是什么好相头。

    因此他端着食盆,弯腰等在门边,一派静候吩咐的样子。

    赵谨往门边斜了一眼,半晌,终于冷笑说道:“总管明日给我准备把扫帚,我也去扫扫雪,如何?”

    许是等得久了,赵沿觉得屋外的冷风直直灌进脖子来,生生打了个哆嗦,忙道:“小的思虑不周,未安排妥当。小的立刻去重新安排差事。”

    不管怎地,虽然尚不明白个中情由,但什么都是下人的错,那总是错不了的。

    先把主子的气性消了,是顶紧要的。

    其他的,下去了再慢慢琢磨或再找人问问也是来得及。

    王玉宗看着眼前情境,比看了西洋戏还起劲。

    只是赵谨那番话后只沉着脸不再言语。

    王玉宗见两人僵持不下,那门开着又极冷,就朝赵沿扔了颗棋子,语中带着嫌恶,说道:“还不赶紧退下。”

    赵沿如获大赦,连声道是,赶忙腾出一只手掩上门退出。

    门外候着的婢女们也一脸惊惧地望着他。

    赵谨往常看着虽然性情冷淡了些,但真的从未这样责难过一个下人,况且还是赵府的大总管。

    赵沿摸着脑袋走到厨房,更想不明白一向冷静疏离的二公子怎么突然因为两个刚进府的家仆对他发难。

    ——

    板子拍得不重,毕竟这么瘦小的,如果不小心施手打死了,领头的也断难交代。但是为了以示惩戒,他把他们两在关在柴房里,如果次日无人继续问责再放二人出来。

    当然,吃食只有一人一个生冷的窝头。

    两人挤在柴火堆里,挤在一起能暖和一些。

    豁牙的说:“我这颗牙自打掉了就没长过,我每年生日都问我娘亲什么时候才会长出来,我娘亲都说生日过完就该长出来了,可都五年过去了,我娘亲都没了,它还未长出来。”

    没有门牙,他吃东西就不方便,吃这些又冷又硬的窝头更为艰难了。

    癞头的抱着自己的软帽,一边吃窝头,一边抽嗒。他的头皮上长满了厚厚的癞头疮,头发稀稀拉拉的,偶尔从疮痂的间隙中冒出几根。现下挤在屋内,得了些热,疮痂就发痒难耐,还散发出难闻的臭味,连豁牙的都忍不住瞥上几眼,虽然他已经很尽力压制自己的视线了。

    虽然他又癞又臭的,但他们现在是唯一的同伴。

    癞头小孩紧紧捂着那顶濡湿的软帽,眼泪啪嗒啪嗒落在上面,又赶紧用袖子擦拭未免帽子变得更湿。只是擦完以后,眼泪却掉得更大更快。

    帽子已经够湿了,他们又没有火,不知道多久才能把它捂干。

    如果捂不干,明天会有更多人看到他的癞头疮、闻到它们令人作呕的臭味,他会被赶出府去!

    当初爹爹将自己的帽子给他戴头上,捧着他脸,还撑起他的身子转了好几圈,大笑着说:“小圆子,你要到云澜享福去了!”

    爹爹掏尽身上所有的东西,最后不知道从哪搞了一块玉佩,全部凑上才够格求了人,送他上云澜的马车,务必、千万、一定要把他卖到云澜来!

    爹爹交代他无论如何都要戴好帽子,不能让自己的癞头露出来,不然被发现他头上有肤疾,就没有人家肯买他。还交代到了云澜,只要有人肯买他,无论让他做什么都要肯干,只要肯干,人家就会给口饭吃,只要有饭吃,他的癞头肤疾就能好。只要肤疾好了,他以后就不用不戴帽子了,头发也能渐渐长起来,像挨完秋冬的野草,在春天长得更茂盛更茁壮!

    旁人卖孩子,是爹娘得了钱,但他爹爹卖他,却是把自己所有的物什都给了人家。

    只为把他卖到云澜来。

    他真的想不到,原来,云澜真的是这样天国一般的地方!

    这里虽然冷了些,雨雪多了些,但每天都有人发东西给他吃,除了窝头还有饭团、甚至偶尔还有肉汤和菜蔬。他不用连路边奇怪的腐肉都抢,不用一边挨饿一边担心自己被人抓去杀了吃掉,也不用扒死人的衣服穿,还不用害怕铁骑和官兵的刺刀突然刺下来。这里晚上甚至还有灯笼看,大家都穿着好看的暖实的衣服走来走去,小孩儿都牵着爹娘的手,嘟囔着要糖人要灯笼,还有一些他都未见过的奇巧的东西,但他们爹娘都给买。

    这里,每个人都友善可亲、彬彬有礼,好像活着不用担心吃穿生计是再正常没有的事。

    今天是他来到云澜真正意义上第一次挨打受罚,其实比起以前那些刺刀和箭镞来,这些巴掌、扫帚和木板子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在天国做梦,被挠了下痒痒而已。

    原本,他相信自己吃上饭长大些还能攒下些钱。他记得那家人贩车马停落的地方,回头他也把自己身上所有物什都给他们,让他们把爹爹也卖到云澜来。

    这样,爹爹也可以吃上饭,不用挨饿了……

    但现在,他把一切搞砸了,他自己都可能被赶出去,这个窝头,可能是他最后的晚餐。

    豁牙的见他哭得真正伤心,以为他还不够吃,就掰了自己一半窝头递他:“我反正牙不好,这窝头太硬了,着实啃咬不下,这一半给你吃吧!”

    小圆子摇摇头,颤抖着手把窝头推了回去。

    “没关系,我们都是东洲来的,自当多互相扶持些,你若吃不饱,这些就都吃了吧!”说着,豁牙的将剩余那半窝头也塞给他。

    小圆子听到紧贴自己的少年腹中传出咕咕的饥辘声,心中一暖,忽地笑了,又将窝头推回去:“谢谢你,姜启,你也饿得厉害,自己慢慢吃罢。”

    姜启竖起手指“嘘”了一声:“不要叫姜启,我们现在入了赵府,是赵府的人,我叫赵启,你叫赵圆,千万记清楚了。”

    赵圆左右擦掉眼泪,用力点点头。

    “叽呀”一声门响,柴房被推开后,领头的先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形体匀停的中年男子,他身上的绣着暗纹的深褐衣服自然流淌出一层柔和光泽,即使屋外星月俱灭,风吹雪噎。

    那是只能穿葛布粗衣的下人不能企及的上好的锦缎的光泽。

    领头将一盏油灯放在柴房正中的桌子上,并用衣袖反复擦拭干净桌面和凳子。

    继而,又走上一个家仆,将一盆皮肉鲜嫩、配色丰富、还蒸腾散发热气的炖鸡放在桌上。

    两人一左一右佝缩退在一边,那褐衣男子方走进来,岔开双脚、端正方平地在那已然锃亮干净的凳子上坐下,露出一双边上扎着一圈暖实白羊绒的厚皮云靴。

    赵启和赵圆怔怔望着这位褐衣男子,他们想象中最尊荣富贵的主子也就是这样子罢!两人呆呆看着,一时忘记了领头既往的教训:不能随意瞻仰府内大人的样貌,便是让抬起头来,也得先将眼皮子垂下望着他们的鞋子。

    昏暗的油灯掩映中,那椅子上端坐的人看起来像极庙中受人供奉跪拜的菩萨。

    赵沿自然也看着他们,他背上的寒意未完全退去,毕竟这个柴房没有火盆,又四处漏风,而屋外的风雪肆虐了半宿,还未有消停之势。

    他们自然平平无奇,穿着赵府家仆统一规制的粗布衣服,衣鞋俱全,面上也无青紫红肿,整体也算洁净,未见苛责殴打之象。赵家祖父贵为本国元相,赵父亦担御史中丞之要职,一门显耀权贵。维护好官家门面这一点,他赵沿自问自己屈居第二,定安无人敢争第一。

    那是什么让赵二公子突然对自己发难?

    听他的意思,是因为安排这两个小仆去府外门口扫雪?

    扫雪又怎么了?买入府内不用来指使来干活,反倒要供养着?

    领头的见总管只是看着他们,却不言语,而两小儿亦跟失了神魂一样木木讷讷,自己轻易不能上前敲打,只能微微直起腰板,做出怒目圆睁的样子,低声斥道:“总管在此,还不赶紧站起来!”

    ——敢直视那么久,不要命了吗?平时都怎么教训你们的?!

    赵启相较更为勇敢机敏一点,听了斥声,立马回过神,拉着赵圆一起站了起来,把头压的低低的,眼睛只敢落在自己双脚方寸之内。

    两人身形相差无几,都差不多五尺多高,若说是十三岁的男孩儿,个子看着是瘦小了些。

    赵沿眼睛眯了眯。

    但府内买的家仆哪个不是这般进来的,谁家养的高大精壮的好男儿会被带到市集里像牲畜一样看卖?能被买来赵府,是他们几世修得来的福气!

    ……

    倏的,赵沿眯上的眼睛猛然一睁,两道带了钩子的视线紧紧盯在躲在后面那个小儿头上。

    赵圆面上惨白,下意识里只敢紧紧抱住自己的癞头。

    完了……他脑中空白,甚至忘了害怕,只剩下这两个字幽魂一样飘曳着。

    赵沿的视线停顿了数秒,屋内众人却屏息凝神似等了一炷香那么久,直到他终于开口,问左后方人:“人是你买来的?”

    领头畏畏缩缩颤抖着答了声是。

    赵沿皮笑肉不笑:“东洲来的?”

    领头像抓上一根救命稻草,赶紧答道:“回总管,现在东洲来的最便宜,只要给饭吃,什么契都押。”

    赵沿修裁得整齐熨帖的胡须下,勾起一抹冷笑:“你自己也是东洲来的吧?”

    硬挺的肩背如遭重击,领头的双拳紧了紧,终是又松开。

    赵沿站起来,走到赵圆身边,伸出他不染尘泥、保养得当的手,在赵圆那颗比碗大不了多少的癞头上前后左右摸了个遍:“二公子最是体恤下人,见你们扫雪辛苦,特地赏了宫中御厨做的炖鸡,赶紧趁热吃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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