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风疾雪骤,定安城内的商铺都早早歇了业,街道上行人零落近无。
韩平一手紧紧捂着箬笠以免被吹走,一手拎着个翻转摇曳的风灯,在街上高一脚浅一脚向定安王城宣阳宫外朝律坊的私宅艰难行进。
他的脸被雪水糊得湿漉漉的,眼睛冻得充血潮红,但实在抽不出双手去擦拭,幸好跌跌撞撞走了一路后,前方门楣上终于出现朱色的“韩宅”字样。
工部尚书夫人陆氏见到被管家韩畦扶进来的韩平,生生从坐榻上惊得直立起来,连带着打翻了榻几上堆着的针黹盒。内里的丝线、绣品落了一地,她的手还被针扎了一道,沁出一滴鲜血。
自上报定安及周围多城遭受雪灾以来,韩平已离府近半月,他的身形较前消瘦了两圈,且眼轮黧黑、眼窝深陷,原本日日梳理整齐的胡子也蓬乱不堪,甚至见了许多花白。
待为他抖去积雪,卸下箬笠与蓑衣,发现他除了胸背等紧要部位,其余衣衫已尽数湿透——棉絮厚厚得坠堆在一起,沉重得跟铅块一样。
韩畦和另一个下人齐齐用力把这层棉衣从韩平身上扒下。
陆氏顾不得被扎痛的手指,一边着使韩畦去烧热水、准备浴房,一边吩咐婢女去厨房准备热乎的姜汤面食,一时屋内人员进出、忙碌异常。
直到韩平终于将湿衣除尽,陆氏才得空发泄自己的怒气。
她在韩平身上一时找不到下手的落处,只能用力将一件炭盆烘烤后的大氅甩他身上,又重重放了一盏茶在桌上,以近乎厉吼的语气嘱咐道:“好歹还是温热的!老爷不想冻出个毛病就赶紧喝了罢!”
些许是手冻得太僵,也许是被陆氏唬到了,韩平饮茶时连手都不稳当,最后呛得连声咳嗽。
陆氏面上露出一丝心疼神色,上手给他捋背顺气,只是那力度颇大,倒像在敲打他,嘴上还厉厉数落着:“你一个大国尚书,大风雪天还只能自己披了蓑笠徒步走回来,那些车轿呢?人马呢?你但凡开个口他们敢作懒么?”
韩平一边捋着胸口,一边摆摆手:“不妨事不妨事,这当官之前不也一样蓑衣箬笠任我行,笑看尘客风雨中吗?”
嘿嘿。
陆氏见他还笑得出来,语声愈发严厉:“你现在是朝廷重臣,身份性命怎能较往日一样?即便是一般百姓,这样的雨雪天气也该在家歇息着了,偏了你,还生生得往外跑……”。
虽是怒目圆睁,但眼角泛红,语声亦微微颤抖。
几个婢女往里端了热水,又抬进两个炭盆,见到主家夫妇这般情境,齐齐掩了门退出。
韩平放下茶盏,将手泡在热水面盆里,深深吸了些气,双手恢复知觉后抓了把热面巾抹脸,冻得发白的面庞、口唇终于渐渐红活起来。
陆氏见他一时未有应答,出手将面巾扯了扔一旁,继续呵斥:“你若受了风寒冻了病了,在路上有个什么长短意外……我无儿无女的,今后可怎么依靠……你到底几时将我放在心上?”
韩平指头轻轻揉摁着额头,在屋内踱起歩来。
他冒了那么大风雪回来,断不是为了与自家夫人争吵的。
但谁能架得住陆氏就爱跟他吵。
凭着之前的经验,与她一较高下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但默不作声、由着她吵去,他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稍稍定定心神,韩平上前宽解道:“为官这么多年,这东奔西跑的不是常事么,出不得什么意外。”停顿片刻,“我既是一国尚书,奉上命布防赈灾、抚查百姓,乃是职责所在,奉君之禄、忠君之事,怎可与寻常百姓相比?”
陆氏果然不理睬前面那些为臣之道,只揪牢尚书夫君最后的反问“怎可与寻常百姓相比”,一声冷笑,讥讽道:“老爷这么忠君爱民、勤政恪职,万事亲力亲为,也未见得了体恤……”
“慎言。”韩平低声呵止,继而左右瞧瞧室内。
陆氏受了这声呵斥,又反驳道:“除了我日日为你担惊受怕,整个朝廷上下,谁为你韩尚书着想,你倒反着呵斥我来了?”
韩平又揉着额头踱起歩来。
他的夫人向来自有一派道理。
陆氏一旁拭起眼泪,他看着又心软不已,只能耐着性子说道:“今春雪灾格外严重,又有不知道哪里来的流民不停往内城挤,朝廷都快放不起粮食了。刚过了年节,就天灾人祸的,我身为工部尚书,能不为君上分忧,不为百姓排难吗?”
陆氏瞪他一眼,回道:“流民流民,瞧瞧你那模样,现今跟个流民也无二样了。”
韩平又道:“现下还有些余粮,我沿着官道一路安设棚庐供人遮蔽,定点施放热粥米汤,只为了让流民有个居所、有顿吃食,一时不要闹腾起来。”迟疑数秒后,长长叹气,“不然城外会出现大量冻亡、饿殍,到了春来转暖,若是发了瘟疫,内城怕是也安宁不了。为夫只是未雨绸缪,想先多想点法子罢了。”
陆氏听到冻亡、饿殍、瘟疫等字眼,面上白了三分,一时顾不得哭。
她双手紧紧攥在一起:“这是整个定安,或整个朝廷的事。若君上不筹划,就你一个和尚一头热,又能撑得到几时?不得早日禀告君上,差使户部拨银款,户部、兵部也该派齐人手才是?只剩工部再勤勉,又能做什么成就?”
韩平道:“君上怎会不知……君上自有自己的难处。”
“锃州那边来信说通恩河的桥梁前几日又塌了,流民在那边等不到救济,又租不来船,就冒险踩着浮冰涉河,结果生生冻溺了百来人。朝廷运用船只运送粮食物资,还未靠岸就遭到哄抢,锃州府衙守卫本就有限,根本镇压不住,有些流民成群结伙在城外乡郊烧杀打抢,已然不将国法放在眼里。锃州知府接连急报,但各州都疲于应付冻灾,抽不出人力物资去援助。此时,若是再有外敌冒犯,后果不堪设想……”韩平愁云满面,“君上为了此事已经忧心如焚、寝食难安了……”
锃州位于云澜东南,是衔邻大壅皇城的第一要地。既往和平安宁时期,该地作为云澜国与大壅皇城及其他多国的周转贸易之地,曾经喧哗繁荣堪比都城定安。而今大壅朝皇族势微,诸国纷争、群雄割据、战乱四起,此地亦成兵家必争之地。
而身为人臣,食君俸禄,上不能为君分忧,下不能平黎民之厄,他都深愧头顶这乌纱帽。
为了不继续激怒妇人,这句话,一时被他压在喉下。
陆氏仍恨恨道:“老爷自为官起,就多次进言增加锃州布防,那通恩桥十年内塌了三次也未见得到彻底的加固修缮,二弟甚至因此获罪病故,现下都皆是苦果报应罢了!”
“夫人,不得胡言!”韩平罕见地一手钳住陆氏的臂膀,沉声喝道。
陆氏使劲动了动臂膀,却未能从他手里挣脱出来。
韩平与陆氏少年结发,举案齐眉、礼敬互爱近二十数载,期间情分深厚非常,即便韩氏一直未能有出,且性子较为急躁泼辣,但韩平一向温言软语、甚少斥责。
她今日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一向对她温和甚至软弱的韩平,也能像铁箍一般抓她的手。
她双眼泪光闪烁,咬紧嘴唇,顾自扭身坐到一旁。
两人双双沉默,最终仍是韩平先软下性子,松开了其手臂。
他稍稍平复心情,意欲致歉,转脸间却看到桌上竹制针黹盒内一些金丝银线及新式绣样。
他拾捡了一些放到灯下仔细端详,问道:“夫人,这些丝线、绣样是从哪里来的?”
陆氏见他先服了软,现在又神色严肃,也忍了自己的气性:“那个曹游士半月前又来了,你前脚出府,他后脚就到了,和往常一样说是游历期间,顺道过来拜会,带了些大壅上佳的衣服料子和新式织绣过来。”
“他有无留下其他话语或书信?”
陆氏道:“没有,他见你不在府上,留下这些物什便称有事离府走了。”
韩平将布料绣样放回针黹盒,起身在屋子内负手来回踱步。有婢女在外叩门要送面汤进来,韩平粗声粗气让她退下。
陆氏见他连吃食都不顾,又是一阵埋怨,自己开门将婢女的食盒拿了进来,重重摆放到桌子上:“你冒了这么大风雪回来,便是铜墙铁壁都要冻坏了,自己不顾惜着自己,日后就别回来了,省得见了心烦!”
韩平无奈,只得坐下举起筷子。
陆氏见他终究依了自己,气性消得亦极快:“他带来的布料不多,我见骁儿新学要开学了,刚好与他做件新衣衫,配上这大壅新式的织银错金鱼莲戏水纹,真正清贵俊俏得不得了!”
“骁儿就是瘦了些,不然那模样放在定安这堆公子里,怎能不算出挑拔尖?”陆氏坐下来看了看方才被扎出血滴的手指,放嘴里含了含,又重新举针串好金丝银线,仿着绣样刺绣起来。
韩平只慢慢吃着汤面。
“今上命我明日启程到锃州去。”仅吃了半碗面,他就推开了碗筷。
陆氏手上一滞,鼻中却一声冷哼。
刚才给了他些好脸色而已……
韩平坐到她身旁,伸手搂住她的肩膀:“现在赈灾、平乱都要工部自己督办,人手物资都紧缺的很,上上下下都忙得脚不沾地,我眼见能进内城了,方急急赶回,不敢劳动车马,只为了回家看望看望你们,还要嘱咐你些话。万不要因为气性辜负了我这番心意。”
陆氏手里的活计渐渐慢了下来。
韩平抱她的手又紧了些:“我离府后,你是韩府的当家主母,亦是骁儿的嫡亲伯母,府内的大小事务都要你做主决断,劳神费心。”
“我知晓,这些年都是你受着委屈,忍着我这个不足之……”
陆氏抬起脸,伸手捂住了他的话。
韩平将她的手握入怀里,目中一片如水温柔:“得你为妻,是韩某此生之幸,韩某此生不忘。只是夫人也需记住了,你并非无儿无女。骁儿是你我的孩子……他便是你的儿子,永远都是!他的生父,我的胞弟——韩肃已经殁了。从此就是你我与骁儿,我们三人成家、死生同道!”
韩氏眼中泪珠如断线般掉落,而后,重重点了点头,说道:“我知晓了。”
“只是,”韩平话风一转,放低了语声,“外面送来的无论大小物什,只要是定安不常见的,都要仔细收好,不可显露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