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平泡了热浴后已是戌时二刻,屋外的风雪没有消停之势,甚至整个院子都被埋了一半进去,他还是准备去看看韩骁。
韩骁住的韩府南苑与主屋隔了整整一个院落,走得近了才发现窗角边隐隐可见黄灯摇曳。
韩骁一直是个肯于用功、勤奋刻苦的孩子,即便是自小养在尚书府里,也未养出刁钻纨绔的毛病。但韩平总觉得孩子过于内敛了些,气性亦太柔弱,跟他的单薄身板一样,无论他用多温厚的手掌护着,多肥沃的土沤养着,他总是显得先元不足。
但是他已不能不知足,有这个孩子在,已是上天对他,以及韩家最大的眷顾!
三声扣门未有人应之后,韩平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只见厢房中央一个炭盆烧得只剩灰白的残烬,室内的温度与外已大差无几,只是个少了些风吹的冰窟。
韩平一叹气,就看到从自己口鼻喷薄出汹涌的白气。
他看到俯身趴在书案上的少年,直是一阵心惊肉跳,三两步并着跑了上去。
见到案头昏黄的烛灯下,那少年衣衫未脱、发带未除,手下枕着本书册,眼睫像安静的雁鸟匍匐在枝竿上,笼出乌黑而浓密的阴影,呼吸均匀绵长,是一副沉睡不醒的模样。
这孩子总是安静又充满心事的模样,倒是这般睡着了,才显出些孩童的惬意舒展来。
骁儿已经十四了……
韩平陡得觉得再把他归为孩童并不合适,但他又不能欺骗自己。
现下熟睡中的韩骁才像十年前的侄儿,粉嫩柔软,天真明亮。
那时候他的生父,亦是他韩平的胞弟韩肃还在。
他把他举了架在脖子上,像背了一只风筝,在韩府的后院里呼啸奔跑,韩骁被偶尔抚过的枝叶和鸟雀逗得咯咯大笑。
韩肃走到哪,都把韩骁驮在脖子上骑着,或揽在怀里抱着,便是吃饭,都翘了一条腿让他坐在上面,自己吃一口,给孩子喂一口。他自己粗糙邋遢不修边幅,但把韩骁收拾得极体面干净,还经常给戴些粉色织绣的软帽头巾,不知道的以为他带着的是个女娃儿。
韩骁那时候虽然文静,但是胆子却极大,便是给他手里塞了小蛇都能笑得前俯后仰、乐不可支。
但现在,他都不记得上次见着他那么真心实意的笑,是什么时候了。
韩平原本喉头涌了些责备的话语,一声叹息后,又生生咽了回去。
他轻轻地将窗户再拉严实些,又去里屋抱来条被褥披在韩骁身上。
而此时,韩骁眼皮一颤,醒转过来。
"父……"
韩平的双眸亮了又暗,而后上前温和说道:“骁儿,是伯翁。”
“伯翁。”韩骁一时亦有些尴尬,但是不久便回过神来,只是似被抽走了所有神气活色,“……伯翁什么时候回来了……伯翁半月来可好?”
“伯翁临时回来看看你跟你伯母。”韩平拉住差点要掉下去的被褥,重新为他披盖,“明日定要与你伯母说说,你屋里的人着实懒备,少主尚未入寝竟各个都不在旁边守着了,连个加炭的人都无。整个屋子跟大冰窟窿似的,少主受了风寒、伤了身子,是他们能担待的?”
韩骁道:“我看得风雪愈发大了,回通铺的路也多有不便,若是不小心摔断了腿脚腰骨也是够受的,就让他们都先回去歇息。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伯翁莫怪!”
“好孩子,好孩子!”韩平抚摸侄儿的头,由衷叹道,“难为你宽和仁厚,如此体恤,这颗好心肠比金子都宝贵!”
韩骁望了望那跟记忆中父亲的一样宽厚温暖的手掌,目中露出一丝暖色。
但是韩平话风一转,带了些威严,道:“但有时候,服侍照料主人是他们的本分,主仆之分、君臣之道,是为人间正理,不能恪守本分、尽职尽守,便要接受斥责教训,此亦为纲纪所在。你是他们的少主,不可过于优容,届时刁钻的仆役会想着利用你的善意做出逆天反道的事情来。”
韩骁乖顺地点了点头,并不多语。
“你年纪尚小,今后课业还多着,保护好眼睛是顶要紧的,万莫为了省些烛钱这般黑灯瞎火看书。”说着,韩平将烛灯剪亮,又去旁边加了盏油灯过来,“怪伯翁事务繁忙,今春未能亲自送你入学,你都入学一周了,还不知道你学了什么课目。”
南苑窗边的黄灯明活鲜敞,一时把屋外铺天盖地的灰白之色压了下去。
见韩平有意要查阅自己的课业,韩骁就起身让位,却被他一手按了回去。
“你且坐着,捂了被子坐着暖和些,今天天冷,伯翁只大概瞧瞧。”
韩平拿起他方才垫在手下的那书册,却看到下面还放着一个铜质九连环套锁。
他面上一阵讶异,转而举了那套锁放灯下一瞧,疑惑道:“我记得上次送你的,不是一串十八连环么?”
墙上倒映着少年的侧脸,那排羽似的睫毛几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韩骁低声回道:“这是江芙的。”
“江芙?”韩平愈发惊讶,“江芙是谁?哪个江家的孩子?”
在他的印象中,侄儿一向独来独往,鲜少与别家子弟往来。每次问那书童,韩骁在章麟学府有什么交好的、不善的,那书童都是瘪着嘴巴摇摇头,一问概是没有,其他什么也问不出来。
他一段时间,当是这些书童蠢笨,一口气连换了三个。直到某一次,他特意乘着车轿躲去那学府外,远远瞧着他们散学瞧了一周有余,他方承认着实不是书童们蠢笨,只知道吃饭,都不知道在学府看着点少主,连少主在学府的日常都报备不清,而是韩骁从来无意与旁的学子交好,便是有人特意上前与他善谈,他也一副不善言辞的沉默文静模样。
韩骁果然又垂下头去,不作言语。
韩平生怕把他吓到了,自己先在脑子里思虑半响,江姓在朝廷并不多见,顶有名的便是军器监那家,但韩骁所有的交际都在那章麟学府,而军器监那个江家又只有一个女孩儿,没有男孩……
这是哪里跑出来的江家?还私下赠送了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侄儿物件?
韩骁见一副憔悴面貌的伯翁为着自己这般愁眉思虑,心下涌起一丝柔软,轻声道:“便是江荨大人那家。”
话语自己钻进了耳朵,韩平又觉得不可置信,再问:“军器监江荨,那个江荨大人?”
韩骁往一边垂了眼眸。
韩平忽地笑起来:“江荨,果真?那家女孩儿……江芙?”
韩骁从韩平手中拿走九连环,坐在桌边随手摆弄起来。
既不否认便是承认了。
韩平直觉心底温和柔软地跟春天爬满青草鲜花的泥坡一样,连眼角的皱褶都浸着笑意,他连声说“是我的过错,我的过错”,侄儿有这么要好的朋友,还是个女孩儿,他竟然不知?
“莫说坊间,便是现在朝野,都有传闻说江荨那女儿聪敏多智得很,跟在她父亲身后制造军械器物,我都未曾信过,我甚至都未留意过她的闺名。”
韩平伸过双手将那九连环讨了去,再一次在灯下翻来覆去仔细瞧了,这九连环没有烙印匠人名姓,体格较市面上兜售的小了一圈,没有纹理,打磨得亦较粗糙,只是九环粗细均匀、活环套接处顺滑如丝。若说是名匠或是那军器监监卿亲手打造,便又显得粗制了些。
韩平喃喃自语:“这莫不是那孩儿造得吧……”
不知不觉间,韩骁的面庞已然彤红。
“当真?”韩平震惊,“竟是那孩儿自己造的?”
韩骁点点头。
“两年前,那下人赠与我时,确是如是说的。”
“两年前?”
韩平蓦地记起,江荨两年前确实带江芙来过一趟韩府。
那是两年前韩府的中秋府宴,除了江家外,韩平还邀请了户部、礼部等多位同僚。是日,随父祖赴宴的孩子共七八人,除了礼部侍郎之孙尚在襁褓外,江荨的女儿是最小的那个。
因是女孩,年龄又小,与那些打打闹闹的少年儿郎自有不同,韩平见她一人坐着颇显孤寂,就着使本也文静内向的侄儿韩骁带她去后院玩耍。
那日告别时,江芙特别高兴,江荨亦再三道谢。
但回到后院,只见韩骁紧闭着东厢房门不肯外出,不时传出啜泣之声,府内诸人轮番劝说都无用,陆氏急得抱着房门直哭,并大声责备他没事举办什么府宴,请了这么多人,现下自家孩子或是被谁家的粗莽小儿欺负了也未可知。
直到三日后,水米不进的韩骁才走出房门,身子愈发消瘦,眼窝也深深凹陷下去。
他在院内桂花树下呆坐了一整天,终于开口讨要吃食,韩氏亲自端了鸡汤,坐在一旁一勺勺吹了喂他,且从此下了死令,今后绝不容许再大肆张罗举办府宴。
至此,韩平再也未见过江家小女。
韩平至今不知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他固以为是韩骁好不容易结交了朋友,伤感于分离方悲伤难过不能舒缓,曾安慰他说过几日自己得了假,就带他去江府拜访,找江家女儿闲玩,却不想被面色铁青的侄儿一口拒绝。
他又不肯往侄儿受了江家那小女娃儿欺负方面设想,韩骁再内向腼腆、单薄清瘦,他也是一介堂堂男儿,且还比江芙大上六岁有余。而且江芙离府时除了较前兴致略高、礼数也算周到,未见泼辣刁蛮之态。
一来二去,此事的因由在府内就渐渐置之不谈。
但现在,韩骁的手上竟然有一串江芙自制的九连环?
依着方才听来,江芙回去之后数日,自己制作了一套九连环,并差人给韩骁送了来?
两年来,他竟片字未提?
江芙既送了九连环于韩骁,当日以女欺男、以小欺大之说便无从谈起,那当日韩骁又是因何置气,三日水米不进?
韩平大为叹气,韩骁的内心,他竟真的一寸都未走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