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饶命啊,昨夜刺客潜入宫中,杀人放火,意图行刺陛下。值守巡逻的将士便被分散了些许,这才致使……那位娘子跑了出去。属下失职,还请陛下责罚。”冷宫巡逻的小将面如死灰,件件陈述,听不见一点动静,心下更是拔凉拔凉的。
照着陛下往日行径,今日这小命怕是就要交代在此处了。
便是可怜他家老母六十有余,不能侍奉膝下。家中幼子方才一岁,仍在牙牙学语之时。
北夏帝支着脑袋,半阖着眼,余光便能看见硕长的蜈蚣和腐蛇爬满了这人全身。细长的足攀在此人身上,越来越多。
北夏帝定神十息,面前的小将便成了一支硕大的腐败枯烂的花枝,正在被啃食。但是他知道,这是个人。
有疾者是他。
北夏帝已然记不清是何时有的这个毛病,随着年岁渐长,便能看见身边人身上爬满各类蛇虫鼠蚁,各个面目狰狞,似乎想要啖其血肉。阴冷的竖瞳,繁杂的复眼中全是恶意。
及冠之后,病症便越发严重。
爬满虫蚁的人,定神十息之后,便会变成各类花草,皆是面目狰狞,不堪入目。夜梦之中,世间世人皆为草木精怪,唯有他一人才是异类。
又或许他根本就没病。
毕竟他已然看过那么多大夫,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出他的病灶。
北夏帝时常抬眼望去,四周苍翠浓郁的绿植,还有幼时模糊不清的记忆明白告知他。
都是假的。
这都是幻觉。
北夏帝嗤笑,上苍让他染上怪症,要他就此认命。他偏不。
底下小将浑身一哆嗦,跪了下来。
侍候多年的暗卫余晖察觉陛下正在出神,有心救这同僚一命:“大胆,竟在陛下面前狡辩,先去领上五十军棍。”
那小将闻言,直到自己捡回一条命来,欣喜叩头:“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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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瑶竖着耳朵偷听,模模糊糊知晓了个大概。昨夜她偷跑出去,那小将看管不力,竟然直接要被杖杀。
暴君之名,果真名不虚传。
正在腹诽间,却听见一阵有规律的脚步声传来。
南梁宫的勤政殿分内外两层,外间用于皇帝召见群臣,商议国事。内间便是临时休憩的寝殿。施瑶如今正是被锁在寝殿的龙床旁,腕间的锁链挺长,能够让她上榻,也可以走过一段,听见外间谈话的声音。
她赶紧拎着锁链回到脚踏前抱膝蹲着,做出一副神思不属忧桑难过的模样。
“想跑?”暴君阴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像极了南梁今岁外间的大雪。
施瑶被冻了一个哆嗦,心头咯噔一下。完了,这是悬在头上的死亡之剑,不会今日就要落下来要她的小命吧?早知道会碰见暴君,她便硬着头皮往南大门冲了。
早知要真得了这五十军杖,她还管什么谶梦,不若就在江湖浪荡几日,还能快活逍遥赴死。
反正都要死,施瑶干脆不怕了,她瘪着嘴,闷声闷气道:“不敢,就陛下这大铁链子拴着,老虎都跑不掉。”
北夏帝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曲着腿,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十息又十息,她缓慢变成了一朵妖冶的蔷薇。娇嫩的花瓣上沾满了水汽,正在微微晃动。看着蔫头蔫脑的,瞧着委屈,但还有胆子耍脾气。
北夏帝淡淡道:“大胆。”
施瑶抖了抖,男人的眼神极度强烈且存在感极强。先是那种被冒犯的凝视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目光寸寸扫过她裸露在外的肌肤,这人就像是没见过人……没见过美人一般饥不择食。
像是看见了玉盘珍馐,恨不得扑上来一口吞了。
施瑶耳边泛起薄红,她怕死,不得不低头:“不敢。”
妖冶的蔷薇颤了颤,露出了一身的尖刺,冲着他张牙舞爪。北夏帝笑了:“你怕孤?”
施瑶低眉顺眼,能忍则忍:“陛下骁勇善战,威名远扬,我十分钦佩。”
北夏帝看着那蔷薇颤了颤嫩绿的枝叶,十分嫌弃的左右摇摆,淡淡道:“过来。”
施瑶仰着一张白皙的小脸看他,清润的眸中满是疑惑,慢慢变成了了然的视死如归。果然入宫终究逃不过以色侍君,早晚的事儿。
她提着裙摆,一步一步万般小心恍若跨过刀山血海。慢悠悠挪到北夏帝面前,看见男人淡漠的薄唇,再不想往上移动。施瑶学着后妃侍候老皇帝的样子缓缓蹲下——
将头靠在北夏帝的膝上。
北夏帝愣住了。
他闭眼,再睁开。入目便是乌黑如墨的发髻,未簪珠玉,质朴又柔顺。他伸手抚上那顺滑的发,就像她这人一般柔软馥郁,带着淡淡的花香。
还是第一次有人胆子这般大,敢如此亲近他。
幼时那些人看他,像是看着宫中泔水桶中的废料,恶心得恨不得将他溺死其中。登基后,越来越多的人奉承巴结讨好,转头便像是见了鬼一般。其中多少阴谋,算计。
这个女人也一样,害怕却又不敢动他。
但也不一样,她是北夏帝这么多年见过唯一一朵干净纯洁的花人。
施瑶别过头靠着,暗自欣喜。她可真聪明,如今便不用看那张压迫性十足的脸了。
但久久未能听见言语,她心底有些疑惑。但感受到发上冰凉的触感,她了悟了。
她就是被北夏帝看上了,这人怕不是缺一个暖床的宫婢。
死也靠脸,活也靠脸啊。
施瑶叹息。
北夏帝回神,冷声道:“起来。”
施瑶懵了一下,那些后妃这般趴在老皇帝膝间,那老皇帝不是开心得很吗?
一只冰凉的手掐住她的下颚抬起她的脸来,施瑶并未稳住身形,双手撑在腿间。挨得极近,施瑶头一次从那双漆黑的眸中看出了兴味。
“陛下可是看上了这张脸?”施瑶脱口而出。
是很干净、漂亮。北夏帝勾唇一笑:“还算聪明。”
果真如此,施瑶想着反正要失身,不若为自己谋点好处:“陛下,我愿意服侍您。”
北夏帝道:“由不得你。”
北夏帝凝神十息,果真看得面前的蔷薇变得更加红艳,像是要被气死了。他闭眼数息,再睁眼便看见了一双怒火腾腾的眸子。
他浅浅勾了勾唇角。
施瑶恨不得咬他一口,但如今只能耐着性子道:“那就看陛下是要心甘情愿,还是满心怨怼?”
北夏帝淡淡道:“哦?”
施瑶道:“心甘情愿便是真心实意对陛下好,满心怨怼便是脸上笑嘻嘻,心里还会给您扎小人。陛下选哪个?”
北夏帝道:“无所谓。”
施瑶:啊!好烦一狗男人!但她并不会放弃!
施瑶看着那张冰雪雕琢的脸,撇去那些传闻不谈,她也不算吃亏。施瑶下定决心,侧过头在指尖轻轻一吻。那双手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猛地缩了回去。
施瑶眨巴眨巴眼睛,总觉得有些奇怪。
北夏帝依旧面若冰霜,眉头皱着,十分不解。眼神却不由自主的落在那张殷红的唇瓣上,像是花心最为艳丽的一抹色彩。如此能够舍下身段,定然是心有所求,都是算计罢了。
他不在乎她是什么身份,但须得知晓分寸,不得逾矩。
“你想要什么?”
原来暴君被轻薄了也不会如何,施瑶干脆将手肘撑在北夏帝的膝上,捧着脸道:“陛下不若帮我松了绑吧,这里里外外都是陛下的人,我不会跑的。”
北夏帝被那双清润漂亮的眼晃了一下:“还是想跑?”
施瑶使劲摇头,乌黑的发丝落在她的脸颊上,看着有几分可怜。
北夏帝:“不行。”被收缴了匕首关进了宫苑,令北夏军看守都能让她跑掉,还是拴起来好。
他可从未见过这般干净的人。
施瑶弯起的眉眼落了下去,果真不行。她蹙眉思虑许久,装着怯生生的样子仰着下巴道:“那,我要鸣蜩回来!”
北夏帝:“鸣蜩是谁?”
施瑶道:“那夜和我一起出逃被您打伤的宫婢。”
北夏帝道:“准。”
施瑶一笑,殷红的唇瓣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北夏帝别过头,不愿再看这花枝乱颤的模样。
话毕,房梁上落下一个穿着黑衣的暗卫,领了命便往外行去。同门外匆匆赶来的内侍撞上,那内侍站在门外恍惚间看见一女子靠在陛下的身上。当即心下大骇,那来路不明的女子竟然敢如此亲近帝王。
“陛下,祝大将军求见。”
北夏帝当即站起身来,疾步而去,颇有些落荒而逃的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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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陛下受了重伤,为何不请军中医官前来诊治?那些个卑鄙南梁贼子,竟然钻这个空子前来偷袭,要俺说何必招安,直接杀一儆百来的干脆。”左将军赵虎膘肥体壮,一嘴浓密的络腮胡,说话从不过脑,一入殿便粗声粗气的嚷嚷。
向来不对付的户部侍郎陈述身量极高,瘦得却跟个竹竿似的,当即嘲笑道:“赵将军果真人如其名,头脑如此简单。陛下龙武之姿怎么可能在战场上身受重伤,定然是引蛇出洞,将这些南梁余孽一网打尽,好收整整个南梁。”
赵虎吃了个瘪,当即道:“你个龟孙,俺都是为了陛下,你胡咧咧个啥呢。”
陈述将要回怼,眼尖地看见屋外出现一抹玄色衣袍,当即噤声。那赵虎正要继续掰扯,却闻得外间侍从传唤,当即屏息凝神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北夏帝入殿,四方皆静。
祝凛身为主将上前一步,道:“陛下圣明,先雷霆手段攻城压制,再行招安之法。短短两日之内,整座乐都尽入陛下麾下。昨夜之乱后,乱臣贼子皆已经浮出水面,尽数抓捕。”
北夏帝一目十行翻着呈上来的奏折,便是赵虎那手狗爬字也艰难写了一封上来,将这两日详情尽数道来。
祝凛继续道:“陛下离开上都已久,迟早需班师回朝。南梁地广,须得暂时安排一人代为治理,方能不生祸乱。”
北夏帝道:“祝将军可有人选?”
祝凛道:“乐都乃南梁都城,十分重要。若是只用北夏人管治恐生疏不便,还需在南梁官吏当中挑选能人。”
赵虎忍不住道:“南梁贪官污吏众多,多为蛀虫,用他们怕不是更易生乱。”
祝凛道:“赵将军可不能一棍子将所有人都敲死。”
赵虎正要说话,却看见上首的陛下冷冰冰的眸子,当即缩了回去。
北夏帝淡淡看了他们一眼道:“此事交由祝将军,择优择忠而用,不服者,乱棍打死。”
祝凛应下。
北夏帝漫不经心道:“而南梁帝,杀。”
祝凛当即面色一变:“陛下威名在外,已然令百姓惶惶不安,若是此刻斩杀举国而降的南梁帝,怕是会不得民心,恐生变故。”
北夏帝抬眼,杀机一闪而过。
祝凛并一众臣子皆跪了下去。
北夏帝道:“孤只知道,斩草要除根。”
“三日后,南梁帝……”
“枭首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