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岑寂的山中小筑,墙角的幽兰落了。

    大殷(yān)朝的太后——张纫兰,以为自己终于要永远地闭上眼,结束兵荒马乱的一生。

    从下等的织婢,到辅佐了三代帝王的垂帘太后,她这一生如在悬崖踽步,呕心沥血,却只换得毁誉参半,最终还是逃不过史官那支诛心的笔。

    ——“牝鸡司晨,祸乱朝纲”。

    早知是这样的结局,她该私心为自己,多考虑些。

    “纫兰……纫兰……”

    迷蒙中,她好似听到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在呼唤自己。

    她颤抖地掀开眼皮,眼前的景象令她立刻睁大了双眼。

    造型优雅的皮质躺椅,丝绸质感的墙面,天花板上垂吊的琉璃饰物折射出七彩光斑……

    在她五百年前的认知里,尚不知道这些东西叫沙发、墙纸、水晶灯……只是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她从未见过的。

    明明上一刻她还在自己的山中雅筑,怎么须臾间就到了这样一个陌生的国度?

    “此间何处?”她从床上坐起,嗓音干哑。

    刚才那个一直喊她名字的中年妇人,抚上了她的手,眼眶湿润,“这里是香江呀,孩子,你回家了。”

    孩子?

    张纫兰有些疑惑,她本已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妪,怎么眼前这个五十来岁的妇人会叫她‘孩子’?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莹白幼嫩的手指,又不可置信地抚上了自己光滑有弹性的面颊。

    脑中开始天旋地转,一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疯狂涌入。

    她好像没死成,思想进入了一个同名不同姓的香江女孩体内。

    这个女孩叫舒纫兰,眼前这个五十来岁的妇人是舒纫兰的生母。

    舒纫兰今年22岁,幼年时发生意外,流落到海对面的大陆,身无分无的她一开始只能乞讨过活,等年龄大了些,才有工作肯要她。

    她辛苦打工攒钱,终于凑足了一张回家的船票。可当她历经艰辛回到香江,按照儿时的记忆摸到家门时,却已饿得昏倒在家门口。

    除此之外,还有舒纫兰的成长经历,一生见过的所有人,复杂的情绪,不甘、心痛、怨恨、愤怒……如惊涛骇浪般在张纫兰的思绪里翻腾,大脑乱得像要迸裂。

    “今朝是何年?”她脱口而出的古语引来屋内人的窃笑。

    屋内其他人面面相觑,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望着她。佣人们小声议论,纫兰小姐流落在外,脑子是不是已经坏掉了?

    “1982年啦。”一个穿着粉色洋裙的女孩答道,“电视新闻里刚刚才说,邓主席见了美国铁娘子,讨论香江的回归问题。”

    张纫兰盯着女孩的脸,在脑子里检索了一下,这是舒纫兰同父异母的妹妹——舒幼仪,与小时候的样子没有多大变化。

    舒幼仪说的是本地方言,用现在的话来说叫‘粤语’,张纫兰只在从前进京朝觐的两广官员里听过这种方言,当时为了拉进跟大臣的距离,她还试着学过一两句,可是怎么都学不好。

    现在她惊讶地发现,因为继承了原主的记忆,她不仅能毫不费力地听懂,甚至还会说。

    舒幼仪挑起眼角看她,“哦对了,你知道电视新闻是什么吗?在大陆当久了北妹,怕是连电视机都没见过吧。”

    “幼仪,不能这么没有礼貌。”一个化着精致的妆容,保养得宜的女人嗔怪道,将舒幼仪搭进自己怀中。

    舒纫兰的记忆里有这个女人,她叫梁美妮,是舒幼仪的生母,父亲的二房妻子。

    一想起她,张纫兰的脑子就针刺般地疼。

    “纫兰只是刚回来,还没适应,不懂的可以慢慢教。”梁美妮说的是漂亮话,语气里却难掩轻蔑。

    坐在一旁的茶几沉默良久的中年男人,这才将眼神移过来。

    张纫兰与他对视了一眼,认出这是自己的父亲,舒氏织造公司的话事人——舒炳华。

    显然,对于她的混沌和接不上‘电视机’的茬儿,舒炳华的眼里也流出嫌弃之意,“好了,既然纫兰已经醒了,说明没什么大事。让她自己好好休息吧。”

    言罢,摆下茶碗而去。

    二房母女也紧随其后离开。

    只有生母林丽珍还有些依依不舍,眼眶湿润地望着失而复得的女儿。

    林丽珍与舒纫兰记忆中的样子,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从前的她干练精致,总是神采奕奕,年轻的时候是香江上流圈子里出了名的美人。

    可是现在的她发丝掺白,面如枯槁,完全不像一个豪门阔太。

    最重要的是,张纫兰这才注意到,林丽珍是坐在轮椅上的。

    “你的腿怎么了?”舒纫兰的记忆里,母亲的腿脚没有什么问题。

    一旁的佣人杏香说:“就在车祸小姐走丢的那天,太太的腿受了很严重的伤。”

    林丽珍轻叹一声。

    窗外,二房的赵妈暗示性地咳了两声。

    杏香无奈地推上林丽珍的轮椅,低语:“小姐,先生让你休息,你就先好好休息吧。”

    林丽珍也只是任由女佣这样推着离开,神色麻木,没有多说什么。

    看来,舒纫兰千辛万苦回到家,却仍在这个家无立足之地。

    没有话语权的母亲,凉薄的父亲,还有一个不怀好意的二房。

    接下来的路,怕是不好走。

    张纫兰脑袋昏昏沉沉,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这一夜,她做了好多梦,全是舒纫兰经历过的事,从小时候的父疼母爱,到后来父亲娶了二房,到流落在外吃苦,再到最近踏上回家的轮船,像是放电影般走过了这个香江女孩短暂的一生。

    早上醒来,她的眼角湿糊,全是泪。

    张纫兰从床上撑起疲软的身子,看着镜子里这张与自己八九分像的脸,如同在看年轻时候的自己。

    或许老天让她进入这个香江女孩的身体,是因为她们都有不甘吧。

    她整了整自己棉质睡裙的领口,凝望着镜中的自己。

    从今日起,她就是舒纫兰。

    没有老过的人,是不会知道年轻的可贵的。鲜活的生命,真的是一切的资本。

    她从不是一个畏畏缩缩的人,死的时候可以坦然面对,活的时候也要活得漂漂亮亮。

    现在的处境再难又怎样,偌大的一个殷朝她都收拾得过来,区区一个舒家,还不是治得服服帖帖。

    +++

    她这具身体实在太累,以至于这一觉睡得有点久。

    下楼吃早饭时,餐厅已经没什么人了。

    只有赵妈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在揩嘴角的油,似乎刚吃完。她见舒纫兰过来,从碗厨里拿出一个白馒头递来,“小姐起得实在是太晚了,就只剩下这个。”

    舒纫兰冷眼瞥向碗里半硬的冷馒头,“我才走了几年,舒家如今只吃得起这个了?”

    赵妈肥厚的眼皮猛地一跳,没想到这个昨天还病恹恹的大小姐,今早眼神竟凌厉得像把刀。

    “小姐您有所不知,舒家如今的生意大不如从前,全家从先生到我们底下的人,都是紧着过日子。就拿这早餐来说,吃多少做多少,八点之后就不会再留。您看看时间,现在都快九点了,有个馒头吃就不错了。”

    八点之后不再留。

    舒纫兰一眼就看出来这规定是在针对谁。

    梁美妮每天早上要服侍舒炳华洗漱上班,舒幼仪要上学,还有梁美妮的大儿子舒峻飞听说也去舒氏实习了。

    全家就只剩下林丽珍身体不好,早上有时起不来床。

    现在舒家大小内务都归二房梁美妮管,设立这种规定明摆着就是欺负林丽珍这个病人嘛。

    两人正在争执,轮椅声从走廊传来。

    “纫兰,吃这个,妈妈给你熬了燕窝粥。”林丽珍病态的脸上洋溢着笑,被杏香推着进来。

    舒纫兰望了一眼林丽珍来的方向,迎上去问:“妈妈,你怎么从外间进来?”

    记忆里,林丽珍的房间应该在二楼主卧。

    林丽珍将放在腿上的食盒,小心翼翼地捧到餐桌上,“妈妈现在住在耳楼,方便,不会打扰到大家。”

    杏香小声嘀咕:“还不是二太嫌大太太每天熬药喝药,味道冲,硬要大太太从主屋搬出去。”

    舒纫兰下意识攥紧了拳,其实她这次回来住的也不是自己从前的房间。

    她从前的房间也在主屋二楼,向南有大落地窗,采光很好,最重要的是就在林丽珍主卧的隔壁,小时候她晚上做噩梦,还会赖到林丽珍房间去睡。

    她本以为是自己离家太久,从前的房间暂时用作他用。

    想不到就连林丽珍都被赶了出去。

    要知道舒家住的这座欧式小别墅,是林丽珍的陪嫁,梁美妮有什么资格将主人赶到耳楼去住?

    舒纫兰指结攥得发白,可她知道自己刚回来,还不是发作的时候。

    林丽珍笑盈盈地将几碟点心摆出来,食盒掀开的刹那,香气如暖流般漫过整个餐厅。

    “莲香楼的豉汁凤爪、蟹籽烧麦、黑椒金钱肚,都是你从前最爱吃的。快过来尝尝还是不是从前的味道?”

    林丽珍似是察觉到了女儿的不悦,拉着她的衣袖,同她耳语:“妈妈常年要吃药,耳楼有小厨房,煎药方便。喏,还有这香喷喷的燕窝粥,也是在小厨房熬的。昨天医生说你身体虚,要好好吃饭,好好补一补。”

    舒纫兰喝了一口粥,果然香糯粘稠,整个胃瞬间暖了起来,尤其对她这具虚弱饥饿的身体,简直比灵丹妙药还奏效。

    豉汁凤爪酱香浓郁,一抿脱骨,口感又酥又烂。

    蟹子烧麦内馅混合了恰到好处的黑猪肉和虾仁颗粒,紧实弹牙,外皮香韧,最绝的是顶部的蟹籽,一口咬下去,噗呲在舌尖爆开,满口鲜甜。

    “真好吃。”舒纫兰咽下喉间的酸涩,又吃了一大口。

    “好吃就多吃点,都是你的。”林丽珍捋起她快挂到嘴角的碎发,母女俩相视而笑。

    虽然林丽珍只是这具身体原主的母亲,但大殷的张纫兰是个出身低微的孤女,从未感受过什么母爱亲情,此刻见林丽珍拖着病躯为女儿操劳,不免心中动容。

    一旁的赵妈见母女俩喜笑颜开,心生不悦,酸讽道:“没什么本事,就知道乱花钱。现在舒家每房用钱都要计量着来,就连先生早餐也就吃点清粥小菜,你们倒好,一大早山珍海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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