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门祖师堂庄严肃穆,案台上摆着的诸多牌位尽显威严,压得人喘不过气。
沈闻霁一声不吭地跪在蒲团上,低垂着眼,但背脊挺得笔直。
“哐当——”祖师堂的门被一脚踹开。
闻声,沈闻霁的身体绷成一条线,手指不由自主攥紧衣摆。
她没回头,却已知来人是谁。
除了她那位暴躁严厉的掌门母亲,宗门上下也没人敢踹祖师堂的门。
人未至,声先到。
“你可知错?”一如既往的严厉苛责。
沈闻霁红了眼眶,抽噎地吸了下鼻子,将眼泪憋回去,纤细的脖颈高高昂起,朗声道:“母亲,我没错。”
“看来你这几个时辰都白跪了,非要吃点苦头才肯知错吗?”
“母亲任打任罚,闻霁都受着,只不过这天玄宗试炼,我必须要去。”
母亲看着她倔强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我怎么养出你这么骄纵的性子?你就不能听话点?”
沈闻霁苦笑:“何为听话?”
“母亲的听话是指:您座下诸多弟子,却不允许我习宗门仙法、碰宗门秘籍吗?”
“还是指:我虽为掌门之女,但不能了解任何宗门事宜,像普通人一样在宗门里格格不入?”
“又或者是:我刚过及笄,母亲便紧锣密鼓给我安排了婚事,要将我早早嫁出?”
“住嘴!这么多年,你只学会了顶嘴吗?我都是为了你好。”
“要真为我好,母亲不如给我这个机会,我会向您证明,我沈闻霁不比任何人差!”
“啪!”母亲的随身灵鞭悬空而出,连带着周围的空气哗啦作响。
沈闻霁闭上眼睛,委屈汇聚成泪水从眼角滑落。纤细的身子微微颤栗,她做好了接下这一鞭的准备。
空气撕裂的声音响彻耳际,料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出现。
她猛地睁眼,只见长鞭砸在蒲团附近,扬起的鞭风卷着灰尘扑灭了眼前的蜡烛。
香烛熄灭的浓烈气味席卷在沈闻霁身侧,熏得她鼻头一酸。
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疲惫道:“你有自己主见,我不同你争,你且在这祖师堂好好反省吧。”
长鞭拖曳的声响渐渐远去,沈闻霁绷紧的肩背终于松懈下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自心底漫上来,像是有人在她心尖上拧了一把。
脚步声停在门外,母亲并未走远。透过纸绢裱过的窗棂,借着烛火的光亮,看清了母亲交谈的身影。
依稀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沈闻霁的耳朵:“你交给她……别太胡来……师兄……醉香楼……”
沈闻霁侧身往窗户那边挪动着蒲团,想要听得更仔细些。
谈话声音戛然而止,下一秒门突然被打开了。
不好!
她立马规规矩矩地跪好,一本正经地缓声道:“母亲放心,闻霁自当乖乖受罚。”
“小姐,是我,掌门走了。”这声音沈闻霁熟悉极了,是和她一同长大的灵栀。
灵栀是沈闻霁小时候从人牙子手里救下的,缠着母亲将其带回了宗门。但因为她资质极低,和仙法没有缘分,便没去修习,自幼就陪在沈闻霁身边。
“阿栀,你可算来了,母亲应该没特别生气吧?”
“没,你还不了解掌门,须臾间她就忘了,倒是你,跪累了吧?”灵栀无奈走上前,欲将柔软的跪垫塞进沈闻霁膝下。
“不用不用,我带了护膝。”沈闻霁摆摆手,麻溜地起身,拍了拍腿上的灰。
灵栀这才发现小姐的膝盖包成了一个大馒头,跪下时有罗裙遮挡,看不真切。
她叹气道:“您又何必和掌门顶撞,就算掌门有些事没过问你的意思,但这么多年,她也是真心待你。”
“阿栀,我知道,母亲就是嘴硬心软。”沈闻霁解护膝的手一顿,“所以我一直很听她的话,不过问宗门事宜,不习本门仙法……但如今让我稀里糊涂的嫁给陌生人,我可真忍不了!”
“我同母亲说的……也不过是气话罢了。”
“我看你是将肺腑之言说出来了,我在外面听得真切,除了不想嫁人外,你不是还想去天玄宗试炼吗?”灵栀一脸看透的表情。
她揶揄道:“又是为了他?”
“休得胡说,我沈闻霁做事从来只为了自己。”沈闻霁清清嗓子:“我那是看中天玄宗首席弟子的身份了。”
“这种话小姐骗骗自己就行了,如今天下谁人不知,蝉联天骄榜历代榜首的谢昀卿出隐入世了?甚至还大张旗鼓的宣告要参加天玄宗试炼。”
“谢昀卿”三字入耳的刹那,沈闻霁的表情浮现几分难以掩饰的波动,就连呼吸都停滞了半分。
灵栀又道:“大家可都在讨论,初露锋芒的现任天骄榜榜首‘霁公子’对上谢昀卿,究竟是谁输谁赢?”
单字“霁”这个代称,是沈闻霁这些年在外闯荡的化名。
江湖上都戏称她为“霁公子”。
沈闻霁握紧拳头,势在必得地道:“当然是我赢,所以本小姐……不,本公子必须得去这个天玄宗试炼。”
灵栀从善如流地道:“好的公子,还是之前那套装扮?”
沈闻霁接过男装衣服,利落熟练地套在身上:“我方才听母亲说师兄在醉花楼?”
灵栀点头:“掌门让我派人将大师兄请回来,让他别流连烟花之地,忘了明天的大事。”
灵栀的声音顿了下:“小姐也找他也有事?”
“明日的天玄宗试炼需要许可玉牌方能进入,我猜玉牌在师兄身上,打算去偷过来。”
“万万不可!”灵栀大惊,她压低声音道:“你可是女子,怎么能去那种烟花之地?”
“阿栀放心好了,我有分寸,再说鱼龙混杂才更方便拿走玉牌,马车我已经备好了,你也不用跟着。”沈闻霁将长发束成男子的发髻,掀开后窗。
刚迈出去一条腿,她忽然想起来什么,回身叮嘱道:“母亲那边,你帮我糊弄一下,别让她发现了。”
“小姐等等!”灵栀追上前,将一个淡粉色的荷包系在沈闻霁腰间,“这是掌门让我给你的。”
沈闻霁本来觉得粉色和她现在这身衣服不太搭配,打算摘掉。但听到灵栀的话,修长的手指徘徊片刻,还是乖乖将它带在身上。
说来也奇怪,沈闻霁逃出宗门的一路上都畅通无阻。她驾着马车前去醉花楼,想起明天的试炼,不由也想到了那个人。
她和谢昀卿的渊源,要从幼时提起。
当时母亲将她做男装打扮,并送往仙界私塾。她在这认识了谢昀卿,两人勉强算青梅竹马。
直到母亲继承掌门,可能是怕仇家寻仇,便再没让沈闻霁去过私塾,她也就鲜少见到谢昀卿。
母亲原想着让她做个寻常姑娘,相夫教子平淡一生。
可沈闻霁天赋极佳,即便无人指点,仅凭着坊间淘来的几本粗浅功法,她竟能无师自通。
当同龄人还在炼气期徘徊时,她却早早突破了筑基期,领先同龄人一大截。
这样骄傲的沈闻霁,第一次吃亏便是在谢昀卿身上。
昔日受她保护、跟在她后面的小尾巴,摇身一变成了天骄榜榜首,沈闻霁自然是不服,闹着去挑战。
但天骄榜举办者却以女修不配上榜,直截了当拒绝了她。
还男女歧视?去他的野杂榜!
心里堵着的气憋得不痛快,借着怒意壮胆,她找去了谢府。
谢昀卿身着矜贵的金丝玄衣,一条素色红绸束起高马尾。
意气的少年郎高傲地坐在马背上,神情淡漠,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一言不发进了府门。
装什么啊?!!!小闻霁吃了个闭门羹,给她气得三天没吃下去饭。
至此,她便暗自发誓,势要堂堂正正地打败谢昀卿。
踩碎他高傲自大的脊梁,让他跪舔在她的脚边,俯首称臣。
可没料到,那次之后谢昀卿就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去哪里了,沈闻霁再也没见过他。
但谢昀卿就像一根刺扎进了沈闻霁心里。
失败想要放弃时,这个名字会给她带来力量,成就想要分享时,也会想同他炫耀……
如今,他回来了,沈闻霁隐隐约约期待着见面。
*
醉花楼是皇城附近数一数二的知名地方。它白天的一座酒楼,晚上却是一座花楼,会经营些见不得人的生意,颇为受到江湖人士、达官贵人的青睐。
沈闻霁也只是听说,她从没进过这种地方,在做了几个深呼吸后,才鼓足勇气走到门口。
门外站着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身上扑鼻的胭脂味儿熏得她头晕,自来熟地揽着她的肩,将人往里带。
就算沈闻霁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耳根还是忍不住红透了。
“这么俊俏的小郎君,是第一次来吗?来干事?还是来找人?”身着清凉的女子贴着她的胳膊,媚眼如丝,声柔如水。
沈闻霁尴尬笑道:“我来找人,找……”师兄的名讳在她嘴里滚了一圈,被她咽下去。
师兄来这种地方应该不会用本名,于是她从袖口里掏出早早准备好的画像,递给女子问道:“姑娘可认识这个人?”
“这不是才情公子吗?醉花楼的姑娘可都受过他的青睐。”姑娘打量着沈闻霁,调笑道:“怎么?才情公子有四个姑娘作陪还不够,还要拉上友人,花样越来越多了。”
“咳咳咳……”沈闻霁被吓得咳嗽起来,她虽然没接触过情爱之事,但是街边流传的话本、戏文也看过一些。没见过猪跑,还没吃过猪肉吗?
听到花楼姑娘揶揄的调侃,她的脸快煮熟了,催促问道:“姑娘能否帮我指一下路?”
“不用指路,二楼雅间里,声音最大的那间房就是。”
沈闻霁呆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啊?什么声音?”
“哈哈哈公子莫要开玩笑了,当然是独属于花楼的声音。”
沈闻霁的脸又红了几分:“……”
从楼梯上走到二楼雅间处,一路上沈闻霁听到了不少羞人的声音。
有粗犷的闷哼声,有撩人的求饶声,有铃铛的摇晃声,有器物的碰撞声……
乱七八糟的声音混杂着涌入耳中,沈闻霁耳尖倏地烧了起来。
她第一次痛恨自己这般敏锐的听觉,不由加快脚步,几乎要跑起来。
“哐当!”不远处重物砸在地面上,还伴着一声惨烈的嚎叫,震得周围不堪入耳的声音都消停了片刻。
这么大的声音?沈闻霁将视线落在发出声音的雅间门口,应该就是这间了。
她整个人抖了抖,不可置信地猜测……一向温文尔雅的师兄,居然这么……“肆意妄为”?
直接进去怕惊扰了师兄,误了他的正事,不如偷偷摸摸溜进去?
沈闻霁蹑手蹑脚走到雅间门口,手指搭在门扣上,轻而易举推开了门。
她有些意外,但也瞬间反应过来,在这种干柴烈火、箭在弦上的时刻,疏于防范也实属正常。
她侧身迈进去一只脚,头刚探了一半。
突兀地闻到了极其浓烈、令人恶嫌的血腥味。
醉花楼怎么可能有血腥味?沈闻霁鼻尖微动,笑容还凝在嘴角。
待看清门缝下蜿蜒而来的暗红液体,她靴尖下意识往后一缩。上好的鹿皮靴底已被浸触,那抹猩红正顺着针脚丝丝缕缕地洇开。
刺眼的红色,扎得她眼睛疼。
沈闻霁屏气凝神,瞳孔紧缩,仓皇抬眼间,却正好和屏风后面戴着黑金面具的男人对视上。
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她不仅是走错了房间,好像还看见不该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