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馆

    *

    宜禾国,南宁府。

    黄溪乡·既济寺

    小小寺庙坐落于黄溪上游半山腰处,荼罗树掩映之中。并非名刹、僧众稀少。

    静谧午后、暖风抚过,小巧金堂火焰形金顶上的白鸽一齐振翅飞去。

    徒留炎上的金顶熠熠生辉。

    在寂默的金堂角落,灰蓝僧袍的带发少女侧趴在桌上午觉,她半启红唇、垂落的浓睫纹丝不动,守着独自的梦。

    风势一时愈盛,堂外细白悬线摇晃,一院干燥中的贝叶沙沙作响。

    叶片连绵的响声落入少女耳中,一如那个墨夜中阴郁不绝、冲刷淌地血河的瓢泼雨声。

    少女上挑带锋的眉毛紧压向下,接着如同极寒侵身、激烈地在梨木椅上惊跳一刹!抖颤双肩醒了过来。

    “——娘、爹爹……!别丢下……环儿……”

    她恐惧、悲伤的喃喃渐渐无声,一双深碧色、外圈含有几线金彩的奇异美目失却光辉,茫然发直。

    一时间,她陷于幼年那个全家被灭门的噩梦,如同浸泡腥膻血泊里,全身僵冻、无助至极。

    面前,金堂中心通高十五尺的文华圣尊像垂眸含笑、端坐不语,在莲花座最底下镶嵌相邻的两片椭圆形铜镜中,端端映出她含满悲色的漂亮杏眸。

    ——这双彩目出现了返祖现象、与父母亲朋浅褐色瞳全然不同。父母将她藏于深屋五年、不敢让人看见,临祸之时得益于此,才能叫她伪装成碧眼的鞠国遗孤,留下一条命。

    少女很快脱离噩梦侵扰、连滴泪都没掉,恢复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冷静。

    但,她仍然仔细端详着自己不同寻常、色彩浓郁的双目,好奇地扯了扯嫩白色、富含胶原蛋白的脸颊肉,低叹一句:

    “哎。小花环,你也别太伤心记挂了,既继承了你的命,寻着机会,我定然是要帮你血仇的。”

    她小声安慰的,是身体的原主。

    穿来十一年了,她还不大习惯这样面貌的自己。

    这边法号悟逍的她,前世叫作文逍。

    跟含义自由自在的名儿极不相称,前世的她三十多岁了,在一家东亚留学咨询公司的格子间当牛做马,整六年。

    明明只是个小破作坊,老板却心比天高、叫她事事去对齐大厂。三年内,她接连负责了包括但不限于新媒文案、直播、客服、文书、教材校订制本、甚至周末班语言教学的各项杂活儿。

    为了绩效奖金、年终奖、老板画的虚空大饼,文逍可谓六边形战士,无所不能!

    因终日工作思虑不止,文逍得了神经衰弱症,某次头晕,被测出血压高峰直逼200,她终究决定离职去调养身体。

    看过中医西医,挂号吃药一年半载,收效甚微,夜间还是瞪圆一双眼睛,想东想西。

    最终,朋友圈一个做瑜伽教练的高中同学教她冥想:

    “不是叫你达到真正的冥想,这事儿搞笑的点在于啊,一旦你努力去冥想、追求什么都不想的境界,睡眠就找上门来咯。”

    文逍一听,大喜过望地信了。

    可只是第一次兴冲冲尝试端坐体验冥想,她就在一阵冲脑的昏晕中莫名其妙地意识穿越,来到了这处陌生世界。

    也顾不上回忆自己是不是在冥想时高血压嘎嘣死了,此生她穿越伊始,就一下子被冻得够呛,举起覆着鲜血与泥、遍布擦伤的小手,放下时,眼前现出微弱的洞光。

    “自己”只有五岁,五年记忆涌现,欢声笑语、家屋中的温情依依,不算少。

    她狼狈爬向前,从乱柴遮掩的狗洞处,惊悚地进一步瞧见爹、娘、家仆横陈夜雨中的尸身,瞧见或死不瞑目、或容色惊恐的脸半浸在血水之中……

    满身浸透冬夜冻雨的文逍,以为自己精神压力过载,在做一个真实无比的血色噩梦。

    可花环的记忆不停、笃定地告知她,这是发生在南宁府勋安乡花家的灭门惨案,她是唯一的幸存者。

    文逍看见了凶手。

    家门被刀火毁烂殆尽,明堂内横着的那座黑底金纹的四驾马车旁,三四个半露锦绣衣角的黑袍人眼露凶光、擦刀弑血,正欲上车赶马启程。

    车帘落下的一瞬,她睁大眼睛,看见车内一男子撩起深蓝绣有绀色兰草的华服,遮住左边裸露的肩背。

    那白腻光滑、肌肉匀称的半边背上,除去两道渗血刀伤,还有片形似艳红兰花的特殊胎记,如同在身体上作的墨彩画,美而艳、奇异得触目惊心。

    “王……公子,都处置干净了,卑职无能致公子尊体受伤,请降罚。”

    “伤无碍,”声音底色冷冽低沉,微微沙哑,“躲起来的那女孩呢?确是鞠国来的流民?”

    文逍似被阎王点名,身上漫过一阵剧烈的颤抖。

    “禀公子,是,从后屋外墙根水渠处发现的,眼睛蓝盈盈的,头发栗色,绝不是本国人。看她衣裳破烂,也不该是这家仆从之女,应是个饿晕了的小乞丐。我问她什么、出口只有几句混着官话的鞠国语——大人,给点钱、行行好、吃馒头……之类的乞讨之词,现下、不知叫她钻到哪里去了。”

    驾车的年轻侍卫眼珠外瞪、口蒙黑布,回头闷闷急道:“那便走吧公子,此地实在不宜久留、免得暴露行迹!”

    “……走。”

    巨大的黑色车轮滚着满地雨水、载着凶手堂堂然离去,拱在狗洞里的文逍心脏猛跳,很久很久、她大口呼吸着,几乎氧气中毒:

    与花环融为一体的当下,亲人惨死的悲、祸临己身的怕、对凶手那男子的恨……无与伦比的恨!狠狠钻入她的脑髓!

    “——娘……娘!”她狼狈地、顶着不断掉落的湿柴爬将出来,脸上雨水混着泪水,抱住心爱的、面容僵硬发白的娘,小手又去揽爹阔大的、刀伤纵横的尸身,哭声微弱嘶哑,“爹爹……你们别丢下环儿!……娘、爹……”

    她由着原主的悲情、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翌日,周遭百姓哗然,官府闻讯查此大案。

    既济寺住持智薰被邀来,给花家惨死者超度亡灵,众人哀叹不止,智薰到庖厨寻找干燥的柴火时,在含有余温的炉膛边发现了这奄奄一息、满身灰与血的“外国”孩子。

    智薰见之怜悯落泪,念句“圣尊怜惜”,将她抱了回去。

    她年龄尚小,于是未令出家,只起法号悟逍、抚养至十六岁的今天。

    正深呼吸怅然回忆往昔,着红褐僧袍的人影闪入画框般的金堂门前,脑袋青光光的师兄悟拙满面都是阳光,朝她展笑,咧一口白牙:

    “逍逍师妹!你那留学馆的事情啊、可算有着落了!猜师傅和我给你请来了谁?”

    “难道真是……!”悟逍心头乍喜,脸上升红,赶忙捋捋睡乱的发髻、一屁股推了梨木椅子,直愣愣站起身来。

    只见缓缓步入她眼前的白衣女尼,身姿高挑修美,生着鞠国雪女族的雪发冰眸,眉目温蔼、溢满慈悲,恍若九天水月仙子真身降临眼前,为这燥热初夏、平白添来一丝冰凉浸润的美妙神息。

    竟是京城月修寺住持,三千荼罗华宗(又名入世宗)创始者、月修圣师!

    若能邀来作“代言人”,这可就是留学馆的“权威背书”啊!!

    悟逍恍然看见财神坐在流光溢彩的大元宝里,旋转、跳跃,笑呵呵向自己挥洒海量金币……

    悟逍在月修身边似有若无的清辉中清醒过来,心里一跳,周身发麻,赶忙小跑过去,双手合十在额前,无比尊敬地九十度鞠躬致礼:“见过月修圣师!小辈悟逍、恭迎圣师!”

    圣师先是但笑不语,而后温凉柔软的手将她拉起来,冰眸对着她的小脸,粉唇微动,对她口齿清晰、慢速地说了一句鞠国语,又说:“后浪高猛,后生可畏。”

    “唔……哦!岂敢与圣师攀什么关系!”悟逍理解那话的意思,连忙摆手,“小辈只是有个不成熟的点子罢了,还不知能不能实行。”

    悟拙茫然张大黑眸,摸摸后脑勺:“圣师前面说了什么呀?是鞠国语吗?”

    “嗯,圣师说,与我同是鞠国遗孤,缘分深厚。”悟逍十分不好意思地笑了,“不敢、不敢。”

    “哦——圣师!缘分可不止于此呢,我这个小师妹真真如您一般、是个语言天才啊!昴国、鞠国、夜斓国官话样样精通,甚至昴国东北、中部、西南的方言,她也能说个大概呢!”

    悟逍见月修面上出现一丝温润的喜色,于是趁热打铁介绍说:“圣师您瞧,这院中所晾的贝叶,是刻写昴国语的教材所用。

    现下,昴国与鞠国语的《宇宙书》、《荼罗华经》、《文教诸讲》双语教材已经由我编纂完成了,鞠国教材也采用了当地的左读顺序装订。

    除此之外,还制作了介绍本国衣食住行、礼仪律法、风土人情的双语小册子,之后还会制作几国语言的全国寺庙地图,方便留学僧查阅。主要是想服务不久之后圣尊诞辰、来往我国的留学僧与贵族。”

    “圣师您有所不知,册子是印厂印的,但百十册贝叶经、在我和师兄们主动帮忙以前,都是咱师妹自己手刻的呢!”悟拙在旁不断捧场。

    月修认真听着,不禁瞧了瞧她覆着薄茧的手,而后对她微微张大眼睛,颔首赞许道:“不仅费苦心编著制作教材,还细心考量当地习惯,如此心思当真可贵,悟逍,你小小年纪就有愿有能发扬善法,前途当不可限量……这便带我看看教材吧?”

    “是!圣师请、请!”悟逍忙应下,可面对月修的夸奖,心里却升起浓厚的惭愧——自己兴办留学馆的初心——

    绝不是发了什么大愿、要弘扬善法。

    想想,留学僧、尤其是那些昴国贵族,那么有钱……!

    悟逍十六岁了、在这封建时代,再过最多两年,要么还俗嫁人、要么真正剃度出家。

    两边选择,在她一个现代人眼里当然都不理想!她现下只想办学馆赚钱,购置处小小居所,赶快搬出寺庙独居。

    就算做个世道鄙夷的铜臭味小商人,她也不在乎,只想自力更生过好小日子,再……早日查清灭门案十年不祥的真凶。

    那个背有艳色兰花胎记的男人……

    **

    鸿瀚三十八年盛夏,倏然而至。

    逢宜禾国教始祖文华圣尊千九百年诞辰,四国来朝。

    南宁府植满碧绿荼罗华树、雪色白塔花含苞欲放的内城街巷弄堂之中,人头攒动不息。手握贝叶经书的年轻昴国贵族,那金瞳褐肌之俊面屡见不鲜,也有不少碧瞳白肤的鞠国、云胥国人。

    至于生着灰眼睛灰头发的夜斓国人,因其人口本就稀少,倒少见了。

    其间、光裸褐色半身的昴国留学男僧居多,昴国富产金,他们腰间金制的异域荼罗华花样围链、裸足上贵重繁复的脚链响动着……金钱的声音。

    偶有额间与耳垂处悬挂金月牙饰物的昴国女僧经过,贵族之女多形貌秀丽、鼻高眼深,她们身披金线织纱,其上缀货真价实的钻石,点点宝石放射的光芒,予以过路人一阵金闪夺目的眩晕感。

    咯吱声响伴着马蹄笃笃,一驾半旧的蓝布马车略有颠簸地行驶其间,青衫车夫时时停车礼让,谦笑着,用蹩脚的外国语与列国贵族招呼。

    车内人伸出修长的玉指、掀起帘布。

    窗内现出一位红褐色崭新僧袍加身,刚剃了光头,面容明朗皎白的年轻公子。

    他睁大的褐眸之上、扇动着浓密润泽的眼睫,声音青涩,朗笑感叹:“哇、这便是文华圣地南宁府!……好生繁荣啊,在街上就闻见烧香的味道了!”

    那音色澄澈,带着一股不经世事的明亮愉快。

    “是啊少爷!哦不,文命修士。”青衫车夫眼睛四顾,也是一面新奇愉快的颜色:

    “那些遣禾使与留学僧迢迢渡海而来,于京城觐见圣上后,才各自分流,集于中宛府、南宁府、西昭府三大圣地,参与讲经欢庆。尤其这南宁府黄溪乡内,是传说中‘万界万灵、文华齐放’核心教义的最初诞生地呢!”

    “竟有这般原由?怪不得娘亲一定要我到这儿来休养,咳咳、这香火气、当真浓郁呀!”文命毫不介怀被烟气呛到,掩唇而笑。

    “修士肺腑本就弱,将帘子放下来吧?可别呛坏了。”

    “无碍!善夫,你老家在此处,再为我细说说此地节庆的事儿。”公子润泽如小狗眼睛的褐眸中放射着好奇的光彩。

    “是少爷!哦不,文命修士——这边沿溪各刹啊,香火因节庆一时鼎盛,日间白烟腾腾盈天,到了夜晚、祈天灯简直繁如星辰……”

    两个人一言一语,热切交流着。

    青衫车夫说到兴头上,挽缰的手就松弛下来。

    到闹市高轩林立的三岔路口,未料到右侧岔路冲出一匹拖着散逸缰绳的小栗马,灵巧欢快地绕出人群,直冲这边车驾而来!

    这边高头红马受了惊,一下纷纷扬起前蹄,要向后退,剧烈的震动将车身车轮都要颠散了。

    “哎呦!这马是怎么!……”青衫车夫陡然变了温煦脸色、竖起眉毛满面怒容,死扭缰绳、好不容易避开冲撞、向路里侧稳住车驾,紧接着向后急言道,“一匹脱缰马跑过去了!!少爷无碍吧!!”

    “善夫、你别急。”年轻公子竟是丝毫不慌,微笑淡淡道,“那失了马匹的车驾如何,去看看。”

    “是。”

    善夫平息情绪,驾车稳稳行向稍窄的岔路,只见窄路边停着一辆歪斜的木板车,车载的蓝皮书册与浅灰绿色的贝叶经散了一地。

    街上众僧侣纷纷好心相助,帮忙捡拾整理。

    路中间有个杏眼蓝瞳的少女,她一头栗发扎着松松的发髻、洁白僧袍沾了灰,手上蹭破了皮、整面渗血。

    这会正眼泪汪汪地揉着屁股和膝盖,对众人行礼道谢呢。

    “哟,少见用这么大的板车拉经书的,该有上千册了!这得分给多少人啊?”善夫惊叹道。

    “看来……是摔得极痛吧,都摔哭了。”公子撩帘仔细见了少女那惨兮兮的光景,眼眸眨亮,唇边现出怜爱一笑,低声温润道,“她这样子是无法拉车前行的,善夫,去问她往何处去,咱们帮她寻回马匹、再捎她一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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