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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姐小心!可别坐歪落马了!你来指路,我来驾马吧!”少年妖僧乐呵地说。
妈呀,他就像全然不懂得男女之防那样,向着前方朗声说话、天真极了!
声音大得很,简直炸耳朵。
路人观望这对马上男女的眼光,煞是奇异,似乎有几个留学僧认出了她学馆主人的身份。
悟逍一缩脖子拱成虾米、吓得咋舌:自己半出家、带发修行,他倒是将烦恼丝剃得干净、全作出家僧人打扮!
被人瞧见这番景象,可不是要误会是她动起未尽的凡心、主动勾引出家僧人么?
“男女修士怎能无所顾忌!共乘一马!成……!成何体统!”她斥责,肩膀往后大力撞开他的胸膛,两手一把推开他手臂的钳制,躲鬼一般急——纵是此时跳马如同跳崖,她也要跳下去。
刚啪嗒落下地来,窄路口忽而那边响起细碎的马蹄声,愈来愈近。
只见四匹黑骏马上面高坐着宝蓝官袍的人、均是神色肃穆,匆匆赶路,连护卫都没带。
眼看着马要贴她面闪过,少年长胳膊从上面一伸、一箍,又将她轻松控制住、捞至侧边,避开急马蹄风。
“哎、你干嘛!松开。”悟逍舞着四肢抗议、推开文命的胳膊:她早瞧见队伍末尾、有个素日总打交道的人——府衙里司文庙祭祀的鲁学正。
这会鲁瑞海也瞧见了她的脸,犹豫一下,还是勒马稍停。
未待发问,他竟在马上深深对她一揖,道:“小师傅!京中月修寺遭贼人焚毁、僧众死伤数十人,栖隐寺中的逸王也在死者之中!
最初,屡次为难小师傅,斥您总劳驾月修圣师、在此文华圣地行商贾之举……如今看来、一切皆是圣尊护佑之天意,幸而月修圣师尊体无碍,鲁某愚钝万分、在此拜谢!”
“啊?!哦不不不,我没没做什么,也料料料不到这样多的事、事儿……”悟逍震惊中结巴了。
“鲁某身担公务,不敢久滞,容先告辞,改日拜谢!”
“大人公务为要、快请快请!”
悟逍疾速送走了鲁瑞海,一个人消受不了震惊情绪,不禁抬眼与马上少年对望。
看文命亦是隐怒凝于眉间,眼里封了寒冰、娇嫩年轻的脸上一面阴暗沉重——是啊,正逢圣尊诞辰节庆时,谁敢太岁头上动土,做出焚烧月修寺、杀害逸王与僧众这么大的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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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逍乘车指路,少年文命在后驾马随行。
她虽对手脚不干净的文命心存不满,可实在生性爱操心:一会怕栗子又发起疯来摔着人,一会走上土路、没听见马蹄声,怕他跟丢了。
有两三回、她撩开窗帘,顶着阳光往回看他。
每次,少年都注意到她的目光,勉强从沉郁铁青的脸上向她挤一个笑容。
悟逍不禁回以安慰的表情,放下帘子坐回去,心里叹气:月修寺被毁、僧众死伤的事儿,会叫他这样忧郁愤懑啊。
看来对于文华信仰,自小受到母亲薰习影响的文命少爷,可比自己这假修士虔诚多了。
悟逍手上因方才控制疯马,磨伤更重,被少年仔细上药、缠了绷带的手摸摸书面,隔着纱布体会不到纸张踏实的触感:
自己……毕竟只是一个做知识付费、倒腾文书话术、倒卖信息差的小商人。
缺少信仰和良心。
前世公司的那个小老板酒意上头,叽哩哇啦地说过:“这世道!有良心的人、是赚不到钱的!像我这种良心大大的人……”
当时的悟逍直想把手边红酒泼他脸上:呸。狗东西脸都不要了!
现在的悟逍,似乎也成了同样的人。
车厢摇晃中她不由得阖眸、双手合十:
我不求富贵荣华、不会贪得无厌失了本心,此生只挣些安身立命的钱,做个好人、过好小日子。
惟愿圣尊宽恕。
到了寺门前,只闻人声嘈杂,旁边新搭不久的授课草堂——和禾留学馆前,倒无人在候。
师傅智薰与月修圣师,还有其他两位住持竟亲自到寺门前迎她,面色冷肃悲戚。
“列位师傅!圣师!”悟逍心里咚咚跳,未等停稳就跳下车,迎上前说,“路上马脱缰、我来迟了。我在未花街上遇好心同修相助、又遇到鲁学正……事情、已经听说了!”
文命随之下马,这会倒是老老实实地前来行礼,也没多说话,示意车夫给师傅递上了暂修的戒牒。
大概由于他是未受严戒的暂修身份,一个外男,需要仔细查验才可入寺:
师傅整整读了三遍戒牒、又仔细打量他眉眼面容,才郑重颔首,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稍候。
“……现下、几国僧众恰齐聚于此,我与你师傅商量,暂借寺中金堂行诵经超度法会。”月修牵住她缠了绷带的手、摩挲两下,目中露出慈爱怜惜。
她隐忍悲痛与怒意,向她展露温和之色:“悟逍小师傅,对不住,枉你一番汗水心血、还受了伤,公讲课、怕是要延迟几日了。”
“圣师万勿如此……!”悟逍嗓子噎了噎,思及圣师一生心血被毁、同修无辜罹难,也觉出十分的眼热悲伤来,“小辈虽力微无知,圣师有何需要,悟逍定当鼎力相助。”
“多谢……!”
圣诞欢庆变成悲吊的法会,寺内所有彩色的经幡都覆了白布。金堂前以松木搭上未经干燥的松叶,草木堆一经点燃、就滚起阵阵浓烟,烟气遮盖四周人的视线、将每个人隔离足有半刻,恰似转世前灵魂不识人世的昏聩茫然之境。
文华教相信,万物万灵各自逐渐认清“我”一念后,就有了绵长的主体性,从此,通过实在繁多却有数的轮回、勉力修行精进,最终,能够达到自身至臻华美的理想境界,在宇宙的终极阶段,万灵万华将使宇宙百花齐放。
许是受到宜禾国传统神话鬼话的影响,本土文华教僧人认为,每次死去进入轮回的阶段,就是灵魂最虚弱茫然、不识自我的危险时刻,需要生者以人间盛大的火光指引光明,祂们才能够不变本心的清明,顺利进入下一世。
是以超度会,就是燃火诵经的法会。
悟逍嗓中呛着烟,眯起眼睛,恪尽职守为不解其意、询问她的留学僧讲述燃火与仪式各项流程的含义。
鞠国留学僧习惯了付小费形式的香火钱,摸出碎银角来要塞给她,悟逍摇摇头、合十推拒,将他们引到功德箱前、将钱财尽数丢了进去。
烧尽松叶水汽,火堆明丽,熊熊燃跳着瞬息万变的橙色火形。
这火虽美、贴近却热极,悟逍感觉自己面上都要被烤干、脑子里也烫得很。
大概,就像一些人修苦行才能得内心解脱那样,她为死者悲怜的心里,也因身体受烧热的痛苦而感到一丝安慰的舒爽。
那文命肺脏虚弱,呛不得半点,在烟气散去前被几个师兄带到寮房躲避,念超度经时才回来。
大概因那件褐色衣衫已经汗透,他换了一身露胳膊的夏日白僧袍。
带有柔韧肌肉的宽肩作为锁骨尾端的延伸、现了出来。
比起昴国半裸着油亮亮褐色上身的僧人,不算暴露,不过太白皙无瑕了,整个人跟件润腻的玉雕、瓷件似的,比其他人更加招眼。
他双手合十,一齐念诵平时不常用的《光明超度经》,从他的嘴型看出、字字句句都不差,那份专注与虔诚绝不像假的。
肃立的洁白身姿,低垂的眼睫在日光与火光下投下的浓密阴影,从鬓边渗出的汗水滑至下巴、清滴颤颤晃动。唇珠明显的红色薄唇轻碰着绵长温润、大慈大悲的经文,引得悟逍以欣赏的目光多瞧了几眼……
观音一样美的少年。
很难跟早上对自己动手动脚的家伙联系起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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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日法会持续至暮色四合。
结束后悟逍帮着翻译引导,将留学僧按是否受戒、男女、宗门派系分别安顿至半山的各处僧寮中后,已是累极。
她强打精神回寺,送来文命公子的“叉车”车夫不知去了哪里,悟拙等身材纤瘦的师兄、师叔们与她将一车教材搬下,挪到临时辟作库房的司命殿。
“逍逍、听说……”悟拙捧出一册散了线的贝叶经,指腹抚过上面的昴国语,摸摸后脑和头顶上刚冒出的毛茬,又沉默了。
“师兄请讲?”悟逍直起身。
“逍逍,听寺中留学僧人传言,焚毁月修寺的,是个昴国僧人。”慧杉师叔替悟拙直白道,“若真是如此,两国邦交之况、实在由不得我们,留学馆的经营——”
“希望只是传言吧!”悟拙连忙搁下散页的经书、走来安慰她说,“以昴国之国体,往来留学修习的繁荣,朝廷断不可能轻易与其交恶的。”
“……嗯,学馆方兴未艾,我们等等消息,再早作打算。”悟逍扬起粲然一笑,可心里实在有些慌,打算隔日上府衙问问鲁学正。
若真因此与昴国交恶,那这五百学生几乎都是昴国僧人的学馆……她暗中叹口气:整个南宁府的鞠国和云胥国僧人加起来,也不过百个。
近来借住本寺的男僧不少,师兄们忙着去打点男僧寮、先行告辞后,悟逍无心饭食,暂作休息:绕司命殿中心的神像与宇宙模型转悠,做扩胸运动、松松筋骨、转转脖子。
仰脖时,她与一位举起司命笔、衣袂飘飘、面色欢欣可喜的白衣司命像对上了眼,突然想起《文华司命本生经》的鞠国译本还未翻制完呢!
于是暂时未回寮房,在殿角独自点灯、定心坐了下来。
直到夜色深沉。
殿外月华淡淡敷地、凉若水。
仔细看的话,外面还真在她无知无觉时下过一场小雨,地上存留了湿润明亮的积水。
译到倒数第二段,眼皮沉重得几乎要黏在一起。
悟逍察觉自己的牛马精神又不小心发作了,她因越来越快、越来越紊乱的心跳感到恐慌,将笔一下搁进笔洗:我错了错了不写了不写了,小命重要!
“悟逍师姐、怎的还未歇息?”倏然,清朗愉快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夜风的爽意。
悟逍微惊,抬眼望去殿外,文命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
他仍着那件露臂、垂感十足的白色僧袍,让人联想起古希腊神话中秀美的男神。嫩白修长的手中提着一盏白灯笼,晕黄光色将他的妖孽面容映得半明半暗,鼻梁被光影强调得高挺,更添几分朦胧俊逸。
纤长的眼睫眨一眨,阴影如蝶翼翩然洒落,比起白日间的那份明朗可爱,夜中的少年男人简直美得脆弱无常。
“文命同修、你怎么来这司命殿?”悟逍努力无视他的美貌,定了定神,客气道,“我在整理书册——你初来乍到,想来诸多不适应,又劳累一日,该早些入寮歇息才是。”
文命展笑走进来,她注意到他左手里捏着一个小巧的青瓷药瓶、一卷绵绷带。
“白日见师姐手上伤得不轻,又搬运编著经书到深夜,眼看着药和绷带还未换过,师姐未免太不爱惜自己这双手了。”
他像老妈那样温和地唠叨,将灯笼挂上这边壁角,暖黄的光晕驱散了些许角落的黑暗,也映暖了他精致的五官。
这边男人的手要牵过她的手指,悟逍下意识猛缩手,烛光晃动。
他一直看着她的手,将药瓶和绷带轻轻放在她手边桌案上。
“这是加了三七、乳香、五灵脂的伤药,睡前换药,明日或能好些。”红唇对她扬起纯真一笑。
眼眸亮亮的,还是像小狗。
“多谢同修挂念。”她微微感到脸烧抱歉,低声道谢。
“我来帮师姐整理吧?这些书册经文叠放可有讲究?呀,这几册贝叶书竟都摔散了。”文命不等她拒绝,已自然地走去拿来一册散落的贝叶经。
他耐心地将边角抚平、按顺序叠整齐,按在桌上系紧装订棉线,那手指修长、指尖嫩红,动作灵巧极了。
悟逍早些时候,试着自己理那些装订的乱线,反而因为欠缺耐心而弄得更加乱糟糟。
她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灯影勾勒出他秀致的鼻梁和微抿的唇线。
此刻的他显得沉静而可靠,一点也不讨厌。
“柜子左边是昴禾双语的《文教诸讲》,右边是鞠国语译本和礼仪小册子。师兄师叔已帮我按卷次叠放好了。”悟逍友好地说,“不必劳累你。”
“那我将这几册散开的修好吧?看来,我擅长这个。”文命微有得意、举起他完美的作品。
“谢同修。”她点点头,目光却不自觉地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伴着他举起手的动作,那宽松的白僧袍领口微敞,隐约可见一段线条流畅平直的锁骨、锁骨以下……是……
“师姐编撰仔细,双语对照清晰,注释详尽,想来授课也是极用心的,怪不得学馆兴盛至此。”他突然看向她,茶褐的眸中闪烁着欣赏与崇拜。
悟逍赶忙收回不太正当的眼光,脚下退却一步,在心里抽自己嘴巴,嘟哝说:“谬赞了,学馆兴盛是大家的功劳。”
“师姐谦虚。”
文命似乎察觉到她的疏离,眯眯眼笑,不再看她。那动作越来越麻利,眼色更加专注,不到半柱香的工夫就火速系好了最后一册经书。
他要将那叠整理好的贝叶经送去柜中。绕过悟逍身边时,避嫌一般,绕开的幅度过大。
又概是因为他鞋下沾了外面带进的雨水、地面光滑,悟逍听见滑擦地面的声音,看他身体失去平衡,猛地向旁一倾!
“哎小心!”悟逍下意识伸手想扶。
文命避开了她缠满绷带的手,任由自己仰面摔下去,不过摔得不重、反应也快,他以一边手肘迅速撑地稳住身体,避免摔到脑袋。
然而、这一倾一撑的动作压紧了僧袍腰际,本就宽松的旧僧袍领口被扯得更开,文命下意识要起身,只听细微的“嘶啦”声,那左侧肩颈处雪白的衣料、竟沿着缝线崩开了道不小的口子。
布料悠悠然垂落下去。
刹那间,他胸前一片光洁温润的肌肤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线条流畅的肩颈、笔直的锁骨、紧实而不过分鼓胀的胸膛轮廓……甚至,那微凸的、颜色竟是异常!……粉嫩的一点……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的视线。
悟逍脑子里“嗡”的一声。
两边脸瞬间如同被沸水烫过,火烧火燎!
“师姐……!失礼了……”他面上亦现惊慌,声音低而弱,漂亮的长手捂住白布料快速遮盖了胸前,可那小狗眼睛竟不知羞地向上眨巴眨巴、眼尾显出一抹柔弱娇色。
悟逍心里咯噔一下,简直要吓晕。
她疾速后退三步,心里瞬间恶狠狠地给此事定性:这这这变态妖僧!屡次!故意以男色勾引诱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