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出生起就是一个omega。六岁信息素觉醒之前,我一直是家里的掌上明珠。
omega漂亮,身上有好闻的味道,成年前的一切教育费用都由帝国承担,大学毕业之后,帝国还会根据每个omega的资质分配不同的配侣。
omega不需要工作。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服从帝国的安排,和帝国分配的alpha组建家庭,尽可能地为帝国诞育优秀的后代。
从小,家里的大人还有学校的老师都告诉omega,生育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尤其是omega。生完孩子的omega,皮肤会变得更嫩,更漂亮。怀孕中的omega还会分泌一种激素,有报道说这种激素让一个得了绝症的omega神奇地痊愈。
omega每生一个孩子,帝国就会发放一份生育津贴,足以让普通家庭吃穿不愁。所以对帝国的中下阶层来说,家里出了一个omega,就相当于有了一颗摇钱树。
在我六岁之前,爸爸妈妈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我的房间是家里阳光最好的,我的衣服和鞋子比哥哥姐姐加起来还要多。家里吃饭,给爸爸盛完第一个轮到的就是我。
我骄傲,美丽,是街区最受欢迎的孩子。和我说一句话,和我一起做游戏,是那些普通的beta小孩争着抢着要干的事。
直到我六岁,要去帝国医院做信息素浓度测试。表盘上出现3%的时候,爸爸还有护士都以为仪器坏了。因为我这么漂亮,这么活泼,我身上种种迹象都表明我绝对是一个优秀的omega,我的信息素浓度起码应该在70%以上,可以和绝大多数alpha匹配。过去这么多年,大家都是这么以为的。
但是我们都错了。我跟在爸爸后面回家,我的信息素浓度只有3%的消息长了翅膀一样飞回街区。爸爸走得很快,我小跑着才能跟上。我后面跟着一大群平时谄媚不已的beta小孩,我不敢回头,听见他们在窃窃地笑。
我们回家。我记得那天阳光很好,出门前妈妈还在我胸口别了一朵百合花,祝福我顺顺利利。现在我回来了,阳光还是那样好,但是天空却好像灰暗起来。百合花也蔫蔫地垂下了头。
我走了很久,很饿。但是我不敢跟妈妈说。爸爸一回家就狠狠摔门,把自己关在屋里。妈妈不知道怎么回事,悄悄问我。后来妈妈敲开爸爸的门,他们出来的时候,两个人脸上是一模一样的愤怒和失望。
我的世界突然就褪了色,枯萎了。妈妈又生了个妹妹,我搬到姐姐房间,和姐姐一起住。我开始捡姐姐剩下的衣服还有玩具。我常常吃不饱。
但我起码还是个omega,帝国发放的津贴虽然不如以往丰厚,但至少还在发。我上学不需要交钱,但是爸爸妈妈也不再给我零花钱。在学校我是大家嘲笑的对象。我像一只飞到一半掉下来的天鹅,灰头土脸地忍受着同学的讥笑。
我上初中的时候,姐姐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omega。
家里炸开了锅,爸爸妈妈都争着抢着要照顾这个未来的摇钱树,姐姐也一跃变成家里地位最高的人。姐夫得意得不得了,两口子商量着过两个月再怀一个,搏一搏。人家都说前一个孩子是omega的话,下一个也很有可能是。就算不是,那孩子也一定聪明伶俐。
家里所有人都觉得我太晦气,不叫我接近新出世的财神爷。我对那个爱哭爱闹的小襁褓没有一点好感。她总是家里人谈话的中心,她吃的穿的都是家里最好的那份儿。可是她真的好漂亮,家里人不在的时候,我偷偷去看她,她眨着眼睛看了我半天,冲我笑,还张开手要我抱。
这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像个小太阳,横冲直撞地在我的世界里撒野。她不管犯了什么错,做了什么恶作剧,家里人都不去制止,惹她不高兴,于是这个孩子越来越胆大包天,娇纵得没边儿。家里所有人她都捉弄过,只有我,因为爸爸妈妈明令禁止不能接近,还暂时没遭到小公主的戏弄。
不过这一天随着小公主渐渐长大,终于还是到来了。我上了高中,回家的时候发现我的画册被人涂花了,我攒了十多年的画全给毁了。我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干的。我气得发抖,可又明知爸爸妈妈不会给我撑腰。那天我没有去吃饭,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夜。
姐姐生了小公主,家里的房子更不够住了,我早就搬到了地下室。在这个光线昏暗,潮湿狭小的房间里,我一笔一画,把自己梦想过的东西一点点画出来。现在它们和我消失的未来一样给毁掉了。
半夜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黑暗里,一个小脑袋小心翼翼地伸出来。这个被人注视簇拥着的小太阳有点心虚地闯进来,偷偷看我。她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就知道我没睡觉。天哪,她的感知力这么强,她将来一定是一个很优秀很优秀的omega,她一定能为帝国生出很多很多优秀的后代。
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非常非常地恨她,好像是她偷走了我本应该光明灿烂的人生。我冲她大吼,把她推到地上,她吓坏了。家里人很快闻声赶来,姐姐愤怒地打了我一巴掌。这个哭哭啼啼的小公主拉住她妈妈,抽噎地说,“不要打小姨。”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自己没这么丑陋。
很快就到了小公主测试的日子,结果出来之后大家高兴得要疯了。小公主的匹配能力是80%,这不仅意味着她能承受的alpha更强更多,而且代表着她能生育出更多更优秀的后代。测试完毕的第二天,帝国就发放了一份前所未有的丰厚的omega津贴给家里。随后,帝国给小公主提前匹配了一个alpha。
有一些alpha,他们虽然很强大,可是也承受着可怕的反噬。他们需要omega来疏导排解,有时甚至是吸收藏在他们身体里的毒素。这次来的这个alpha就是这样。帝国已经很久没出现匹配度高达80%的优秀omega了,所以虽然小公主年纪还小,他们还是迫不及待地让小公主提前上岗。
小公主第一次去,回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抱着姐姐大哭,说她再也不想见到alpha了。家里人不以为然,说她适应适应就好了,第一次就是这样的。
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家里的陈设越来越齐全,弟弟买了新飞艇,姐姐买了心仪很久的名牌包包。小公主变成了一朵憔悴的百合花。她经常毫无征兆地哭,不爱说话,脸上的表情总是很阴沉。
除了我,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小公主的变化。或许注意到了,但是视而不见。毕竟摇钱树掉钱的时候,没人会问这棵树难不难受。
有一天我看见小公主在秋千上玩,荡到最高的时候她忽然松开手,砰地一声摔到沙地上。我赶紧跑过去,小公主已经自己坐起来了,她的手臂擦破一大片,可她脸上冷冷的,一脸漠不关心,好像也不觉得疼。
我真的觉得不能再这样了。我必须要找她谈一谈。她毕竟叫过我一声小姨。半夜,我像很多年以前她偷偷来找我一样,蹑手蹑脚来到她的房间。我犹豫了很久,这时门忽然打开了。这个优秀的omega,我的小侄女,一个人站着阴影里。她已经长大了很多,但是看着她,我却觉得我们两个那么像。
她问我有什么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能不显得尴尬冒犯。寂静里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这孩子下意识躲了一下,但是很快反应过来,控制着自己不要躲开。
我最后说,如果她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我说她只是一个小孩子,不需要那么辛苦。大人有大人的责任,小孩只要负责健康快乐地长大就行。
我注意到她的嘴唇发抖,脸色变得很苍白。但是她只是紧紧咬着嘴唇,说她要睡觉了。
我终于要上大学了。对每一个omega来说这都是头等大事,因为这代表着omega的发育正式进入成熟期,他们将正式成为帝国的财富。他们会和一个个强大优秀的alpha匹配,组建家庭,生育很多很多的孩子,让这个帝国变得更加强盛。
对我这个异类来说也是如此,尽管我的匹配度低,天赋差,好歹也是个omega,帝国这么大,总有匹配度能和我达到及格线的alpha。
一般来说,omega就读的大学都是就近分配,除非有一些天赋特别好的omega才能破例,吸收到帝国最好的omega大学读书。我的小侄女就是这样,尽管她才刚十二岁,但是她的名字已经在帝国第一omega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上了。
帝国给我分配的专业是烹饪。其实我想选绘画,但是绘画是omega热门专业,天赋不高,就得走关系才能进。我既没有前者,又指望不上家里,只好分给我什么就要什么了。
我这辈子都没摸过菜刀和灶台,第一次开火,差点把头发都烧了。菜刀在我手里,就像个调皮的孩子,从来不肯听话,一心一意要往我手指头上切。
老师每次看到我都唉声叹气,说我以后怎么办,肯定没有alpha愿意要。我特别惭愧地道歉。班里数我练习得最多,也数我成绩最糟糕。老师简直为我操碎了心,有一次甚至动了念头,说要替我打报告,让我转到绘画去。老师说我这么好的天赋浪费了真是可惜。
我真是很久很久没听过有人说我天赋好了。
我们的专业也不都是像我这种给塞过来的,也有少数几个是因为真的喜欢,所以特意报了这个冷门专业的。我们班公认的班花莉莉就是这样。据说她本来要去体操专业的,因为自己喜欢,家里人劝了半天实在劝不动,才得偿所愿去学烹饪。她的天赋也很不错,高达70%,虽然不算太高,但在我们这个平均匹配度只有26%的地方,简直是超人了。
我跟她一样在我们专业都很出名,只不过我们俩的出名完全是两个相反的方向。她的天赋最高,我的天赋狗看了都摇头,她的成绩最好,我的成绩不是吊车尾就谢天谢地。就因为这种奇妙的不同,我们两个虽然还不认识,但是都对对方有点好奇。
有一次分组作业,我和她抽到一起。旁边的小姑娘原本苦着脸,看见她一下就笑起来,说终于不用害怕作业不及格了。我们俩互相看了一眼,都脸红了。过了一会儿,她大大咧咧地拍拍我的肩膀,说不用怕,有她在大家肯定都能及格!
我很快和莉莉亲密起来。每个人也许都有过这样的感觉,你认识一个人,明明你们以前从没有见过,可是你却觉得两个人已经相处了很久。我和莉莉不管什么地方都很合拍,走路的节奏,喜欢的食物和电影,两个人甚至有时候连脱口而出的话都一模一样。莉莉经常开玩笑说要是她是alpha,我们俩的匹配度一定很高。
我去了大学,日子一眨眼就过去了。马上就是暑假,我和莉莉依依不舍地分别,约定回到家要经常给对方打电话。我回家之后,发现家里真是一点儿也没变。我还是像个隐形人。但是我不再因为家人的态度而感到难过了。我想,那是因为我的世界出现了其他的风景。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它还是那么小,那么昏暗,但是又那么熟悉,到处都留着过去的痕迹。我像一只蜗牛回到了自己的壳,又舒服又安心。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小侄女不在,家里的气氛也很奇怪。我只是问了一句,爸爸就粗暴地勒令我闭嘴。我只好低着头装听不见。
过了两天小侄女回来了,全家除了我倾巢出动,像恭迎公主一样把她迎进来。我看了真是觉得又好笑又滑稽。可我很快就笑不出来了,我简直认不出来这个站在我面前的这个瘦的不成人形的——她会是我记忆里那个爱笑爱闹,像一朵太阳花一样的小姑娘。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还有,她手腕上的纱布又是怎么回事?
我想弄清楚,可家里没人愿意告诉我。姐姐又不让我接近小侄女。我只好一个人窝在房间里,闷闷不乐地画我的画。
莉莉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发现我不太高兴。她一想就知道怎么回事,毕竟学校里我被人歧视欺负也不是一次两次。莉莉气得发疯,她真没想到就连我的家人也跟外面那些无聊的人一个德行。不容我拒绝,莉莉就要我去她家过暑假,“顺便让本小姐给你补习补习!”莉莉摇头晃脑地说。
我拎着行李又赶到莉莉家,然后在那座金碧辉煌的别墅面前目瞪口呆。她家真大!都赶上我们学校一个校区了!还有管家、司机,光做饭的女佣就四个!
一群衣冠楚楚的佣人看着他们家小姐拉着我这个灰扑扑的女孩,去参观她的电影院、试驾新出的飞车、喂花园里的孔雀,始终面带微笑,彬彬有礼。我偷偷问莉莉这样一个仆人一个月要花多少钱。莉莉轻飘飘说了个数字,我简直觉得听错了——MD,万恶的资产阶级!
不过莉莉这样的千金大小姐也有烦心的事。我在别墅住了几天,一次都没见过她的父母。莉莉满不在乎地告诉我,他们都在外星出差,大概年底才能回来。她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参加alpha集训去了没回来。她还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都是alpha,比她小两岁。他们住在另一个星球。
莉莉谈起他们时口吻轻松,毫不介意。我也不能大惊小怪,只好把掉下来的眼珠子默默捡起来。
我们俩在莉莉家疯玩。只不过莉莉是不管不顾、明目张胆地发疯,我是小心翼翼,忧心忡忡地跟着发疯。莉莉知道我画画好,让我把客厅的墙画满——随便画什么都行。莉莉说她早就看那副山河万里图不顺眼了,趁这个机会赶紧把它丢到库房里。
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画上一片大海,莉莉不住地叫好。后来我才知道,那副山河万里图是前帝国国手的遗作,一副可以买下半个星球。
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听莉莉在一边叫好,又害羞又骄傲地偷笑。
“这是在干什么?”一个很严厉的声音说道。我“这是在干什么?”一个很严厉的声音说道。我胆子都要吓破了,看了一眼是个男性alpha,以为莉莉爸爸回来了,连忙一鞠躬直冲着自己脚尖,“对不起伯父——”
我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莉莉捂着肚子大笑,我抬起头,疑惑地看看莉莉,又看看一边面无表情、凶得吓人的alpha,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后来我问德里安什么时候喜欢上我,他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像只迷路的小松鼠,左看看右看看,他一下子就忘不掉了。
莉莉的亲哥哥德里安原本是在外星集训的,谁知道那地方突然闹叛乱,这群还没出学校的毛头小子就给赶回来了,还刚好撞上我和莉莉在家里捣乱。
德里安看了莉莉一眼,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疯丫头就乖乖站好,背着手不说话了。我跟莉莉站得一模一样,连低头的弧度都相差无几。在学校每次莉莉和我干坏事被老师抓包,我们就用这招脱身,百试百灵。
谁知道今天好像不管用了——我偷偷抬起眼睛,想瞧一眼德里安的表情,没想到刚好跟他的眼神对上,吓得一抖。晚上莉莉跟我两个躺在一张床上,她骂我没骨气,见了她哥缩得跟只鹌鹑似的,浑然忘记自己也哆哆嗦嗦不敢动弹。
我问她哥怎么这么凶啊。这个小丫头得意洋洋,说她哥超厉害!是帝国第一军事大学的学生会会长!还没毕业就是预备役军官,是帝国最年轻的少校!看见他肩上那个徽章没,只有杀过很多虫族才能戴这个徽章!还有他的未婚妻,是帝国的小公主!总而言之,她哥最厉害!她哥天下第一!
莉莉把她哥吹得天花乱坠,德里安在我心里,由好朋友的哥哥变成了博物馆里的画像,只能远观不敢亵玩那种。每次看见他,我都规规矩矩站好,老老实实打招呼,他说可以走了我才离开。
我拿应付学校不讨人喜欢的老师那套应付德里安,效果居然还不错。莉莉说对着她她哥都没说过那么多话,脸色也从没那么和蔼。我当时正在喝水,听完差点没呛死,她哥?多话?和蔼?她哥分明是这两个词的反义词好吧!
日子像流水一样一溜烟就过去了。快开学了,我得回家收拾一下东西。我跟莉莉道了别,拎着行李还没出别墅门,一只手就把我的行李箱接过去了。我回头,德里安目不斜视,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我也不敢先开口说话,小步小步地跟在他后面。我发现德里安走得很慢,发现花园后面有好多双眼睛在偷看。我突然觉得很不自在。到了大门口,我鼓足勇气要把我的行李从他手里接过来。德里安轻轻巧巧地让了一下,抬抬下巴,“上车。”
司机坐在前面,我和德里安坐在后面。一路沉默地到了家门口,我长松了一口气——终于能下车了!
司机下去拿我的行李去了。我想打开车门,却找不到开关,正急得冒汗,一只手伸过来,拦在我和车门之间,啪嗒一声开了门。一股很淡的松木味儿随着德里安的动作轻轻浮动,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拉长了声音,慢吞吞又惊天动地地扑通!扑通!
我必须要说些什么。否则就太尴尬了。我背对着德里安,很小声地说,“谢谢。”
我准备下车,听见背后同样很轻的声音,“不用谢。”
我下车,车窗慢慢地降下来,德里安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半张脸露出来。这一刻我承认莉莉的话,她哥确实——配得上帝国的公主。
我觉得有什么沉到了肚子里,很不舒服。我客气地向他道谢,谢谢他送我回家,谢谢他和莉莉这么多天的照顾。我低着头,没看见德里安的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不自觉的微笑。“没关系,以后你还可以来。”
我在心里说,不,我再也不会来了。
我回到家,家里的狭小、粗俗,冷冰冰的气氛好像突然就变得显眼起来。我深呼吸,这才是我的家。这里才是我以后生活的地方。我能适应。我最擅长适应落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