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

    晚上吃饭,还是看不见小侄女。妈妈把晚饭送到她的房间。我想知道怎么了,又不敢问,我知道他们不会告诉我的。

    半夜我爬起来,敲小侄女的门。我听见里面有脚步声,可是一直不见她开门。我拧了一下门锁,发现它竟然是从外面锁着的!

    这到底怎么回事?我问小侄女,她不说话。我镇定了一下,想起妈妈一向把家里的钥匙藏在柜子底下。果然十几年过去还是一样。我一把一把钥匙试过去,终于开了门。我还来不及高兴,就看见我的小侄女脸色苍白地坐在床上,肚子高高隆起。

    我吓得倒退一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才十三岁——离她十四岁的生日还差两个月——她居然——她就——

    怎么会这样?家里人知道么?是谁干的?为什么不通知帝国?忽然间妈妈的脸闪了过去,一瞬间我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肯定知道,帝国也知道。不就是帝国把第一个alpha分配给她的吗?小侄女天赋异禀,他们一天也等不及了。帝国要她给那个传说中强大优秀的alpha诞育后代。家里的陈设,姐姐的包包——他们早就为此支付过代价了。

    他们说怀孕会让omega更健康,更美丽。原来那是骗人的。我的小侄女,百合花一样鲜艳的小侄女,除了那个硕大的肚子,身上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他们是骗人的。是谎话。他们用很多很多的谎话,让她的肚子鼓起来。omega天生就是干这个的。alpha天生也是干这个的。

    我想哭,可是流不出眼泪。我觉得毛骨悚然,想要逃跑,却一步也动不了。我曾经那么强烈地羡慕过我的小侄女,现在轮到她羡慕我了,她苍白又虚弱地冲我笑,说她好想像我一样,是个不中用的omega。

    开学了。我要去上帝国分配给我的烹饪课。我还是那么笨手笨脚,什么都做不好。可我这次却不觉得愧疚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模糊地觉得我不应该做这个,可是有什么东西像一张看不见的大网,紧紧地缚住我的手脚。我虽然自由,心里却知道自己动弹不得。我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莉莉发现我闷闷不乐,她问我为什么。我犹豫着把我的想法告诉她,招来莉莉的嘲笑。她说天生就是这样的!alpha有alpha的职责,omega有omega的职责。该干什么干什么。反正早晚都要干,想那么多干什么。我的小侄女可能是早了点,但是早点也好,早怀早恢复,现在怀了,以后就有经验了。

    我觉得她说得不对,可又不知道怎么反驳。我想去图书馆找找书,看看有没有什么书能解答我的疑惑。可是我发现图书馆里除了烹饪、绘画等等专业书,就是一些alpha专家写的著作,论omega如何低于alpha,生育如何是omega的天职。不能生育的omega有罪。我甚至没有发现一本omega撰写的著作。

    我在学校里闲逛,发现路边种的是南朱花,据说这种花可以让omega身体发育,有利于妊娠。到处都立着一些醒目的标识,上面往往是一个很漂亮的omega,大着肚子,满面笑容地露出牙齿,旁边写着,生育让生活变得更美好。

    我上星网,搜索一些关于生育的视频,上面有许多留言,大多都在嫉妒omega的优厚待遇,说会大个肚子就能得到那么多资源,alpha真是没法活了。

    我周围的一切都在告诉我,告诉每一个omega,生育是你的职责。生育是一种奖励。可我看到的好像不是这样——

    一个学期过去了,考试周要到了。一天晚上,我正在教室复习,忽然接到妈妈的消息,让我请两天假回家。消息写得很潦草,也没说什么事。我请假回去,一开门,姐姐红着眼睛坐在椅子上,旁边是一张小侄女的黑白照,和一个灰扑扑的坛子。

    在我翻阅那些宣称生育是奖励是职责的书,在我查看那些声称omega待遇太优厚的的留言,在我困惑、矛盾、痛苦的时候,我的小侄女真的生育了,死在这份优厚的职责、天大的奖励上。

    是骗人的,他们在说谎。生育是一件很危险很痛苦的事情。会生病,会虚弱,会死。他们说谎,是因为如果不这样干,不一遍一遍重复这些谎言,以这样的危险度,没有多少omega傻到愿意生育。是骗人。

    我只请了一天假,参加完小侄女的葬礼,就回去继续参加考试了。考试结束那天莉莉说要带我出去散散心,她说我最近老是在梦里哭,吵得她睡不好觉。

    我们去了主题游乐园,坐了古老的摩天轮,过山车。在飞到半空中的时候,我突然想像我的小侄女一样,松开安全椅,让自己飞出去。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她想那么做。我想起一句话:“上校,在天上飞的时候会觉得自由吗?”我的心痛得像被人攥在一起。

    下来莉莉一边拍我的背,一边懊恼地说下次再也不带我玩过山车了。我一边吐一边哭,弄得一塌糊涂。我蹲在地上,看见面前停住一双名贵的靴子——很眼熟。然后我听见莉莉惊喜的声音,“哥!你怎么在这里?”

    我下意识抬起头,看见德里安站在我面前。莉莉高兴地跑过去挽住他旁边的人的手,“伊莎!你也在这儿!真巧!”

    我赶紧低下头,用力擦眼泪——还有别的乱七八糟的痕迹。一张灰色的手帕递到我面前。

    我不敢接,慢慢抬头看了一眼,德里安半蹲着,微微皱着眉头,手里拿着那张手帕。莉莉和伊莎在后面,她们的脸很模糊,视线却那么强烈地刺到我身上。

    我想问他,你到底想干嘛呢?你不是有未婚妻吗?当着你未婚妻和妹妹的面,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你知不知道,这样,以后我和莉莉就再也当不成朋友了?

    我没有勇气推开德里安的手,只能迅速地抹了一把脸,侧对着德里安和莉莉,“对不起,我不太舒服,我能不能先回去?”

    我为什么要道歉?我为什么不能直接走?我不知道。我只听见莉莉要送我回去。德里安让她陪着伊莎,然后他隔着手帕牵住我的手,带我离开。

    我麻木地跟在德里安后面。我知道我真的永远失去莉莉了。德里安让我上车,我上车。他拿那张被我拒绝了的手帕替我擦眼泪——为什么我还在哭?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感觉到德里安停了下来,一直盯着我。随后他慢慢靠近,那股松木味儿飘到我鼻子里。他轻轻地,好像安慰一样碰了一下我的嘴唇。我没有动弹,然后他更加用力更加激烈地再次含住我的嘴唇。我感觉到他的呼吸变得很乱,他粗鲁地按住我的肩膀,我模糊地感觉到有一些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我像从一个噩梦中惊醒一样推开了他。

    德里安的头发和衣服都乱了,脸上也泛着微微的红色。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说,“抱歉,我以为……”

    我忽然觉得很恶心。我带着一种强烈的想要伤害人的恶意看着他,说,“你不是有未婚妻吗?”

    德里安只有一瞬间的无措,他很快就镇定下来,理了理衣服的领子,“没关系,伊莎不会在意这个的。”

    我盯着他,沙哑地说,“那你有没有问过我在不在意?”

    德里安的眼神我很久以后都记得。他那样惊讶地看着我,好像看着一只会说话的花瓶。似乎他理所应当的世界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异类,一个不同。他只思考了一会儿,就回答我,“这不重要。”

    我在心里回答他说,这很重要。但是我没说出来,我只是沉默地打开车门——拜他所赐,我知道该怎么开门了——转身,走开。

    我很快就明白德里安的“这不重要”是什么意思了。

    小侄女死了,帝国的补贴立刻就停了。爸爸妈妈,还有姐姐姐夫,他们趴在小侄女身上吸血那么多年,早就不知道该怎么工作了。我的补贴聊胜于无,覆盖我自己的生活都很吃力。

    苦了几个月,爸爸背着家里人去借了贷,然后有一天半夜,一群催贷的人闯进我们家。爸爸给打断了一条腿,妈妈哭得眼睛都要瞎了。姐夫跟姐姐一直在努力,希望再生出一个omega,可是一直没有如愿。姐夫开始喝酒,打姐姐。

    又过了两个月,我站在德里安面前。

    德里安看见我,很刺眼地笑了一下,他对我说,“你看,这不重要。”

    我住在德里安准备的房子里。每个星期他会过来一次,有时候两次。他对我没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就行。他每个月给我一笔生活费。我本来打算继续上学的,可是想想好像上了也没什么用,再说我又不想再见到莉莉。我成了一株长在室内的植物。

    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嗜睡。德里安很高兴,带我去检查。回来的路上,他的脸色难看得叫人绕着走。医院检测出我们的匹配度只有1%,有个护士口无遮拦,说alpha和大猩猩的匹配度都不会这么低。其实我心里倒很高兴,我们的匹配度这么低,要我怀上他的孩子,除非我跟他有一个重新投胎。

    德里安额角直跳,问护士既然不是怀孕,那为什么我这段时间这么嗜睡。护士看了一眼报告,满不在乎地告诉德里安,我似乎有很严重的抑郁倾向,最好住一段时间医院。

    德里安没说话,我们照样回了家。我不想吃饭,一坐下就犯困。德里安破天荒踏进厨房,像我头一回下厨一样,把厨房变成了战火连天的战场。我忍不住笑起来,德里安脸上身上都是灰,看见我笑,也下意识跟着笑了一下。然后他说很久没看见我笑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背对着他。我感觉到德里安一遍又一遍在我脖颈上啃咬,想要在那个地方留下他的气味。有一瞬间我觉得,他大概是有点喜欢我的。

    然后我又想起他说“这不重要”,想起我被迫站在他面前,像俘虏一样任他打量。想起莉莉,还有她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伊莎。我的小侄女。

    我心里很难过。我对他说,“我们的匹配度这么低,不管你怎么标记都没用的。”

    德里安顿了一下,然后更加用力地抱住我。

    我真的很想哭,可是我的眼睛好像两口枯井,什么都没有。“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德里安摇头。“我绝对不会放开你,绝对不会,明娜。”

    我苦笑着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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