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国的冬雪总是吝啬,这日也不知是怎么了,竟比以往都大些。
惹得那宫门前的娘娘满头青丝瞬而变了白发,也没生出些回宫的念头。
还是她身边那约莫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先冻得受不住了,才怯懦地拽了拽贵妃的衣袖。
“母妃。”
贵妃却好似被风雪缠住了四肢,连头都不回一下。
“母妃,桐儿冷。”
“滚!”
说着她刚要用通红的手拢一拢轻薄的衣襟,就被贵妃手中迸发的寒光击中,重重地摔倒在了雪地里。
鲜血顺着她的稚嫩的手掌流下来,染红了积攒一夜的白雪。
许是疼得没了力气,她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只是幽幽地重复道:“母妃,我冷。”
“母妃……”
苏贵妃仍是没理她,嘴里一直呢喃着什么。
远处帝王的轿撵声传过来,不知是哪个宫门瞬间就热闹了起来。
雪顺着欢笑声打下来,让本就面无苍白的贵妃娘娘身子一轻,倒在了宫门边。
“母妃。”
女孩站在后头,声音飘进贵妃的耳畔,却不见她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都有些落了,黄昏的冬日更凉上三分。
这苏贵妃被吹得清醒了半分:“桐儿,给我拿件大氅来。”
……
“桐儿,”她转头就要再喊,却见楚映桐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双手背在后头不知拿了个什么东西,一双湿冷的眼睛被缠着雪的睫毛覆住,看不清神色。
贵妃脸上才带了些怒气,冷淡的话语里夹着些狠厉:“愈发不听话了。怪不得你父王不喜欢你。等你父王来了,自己去领业火刑。别在他面前碍眼。”
“母妃,我冷,”她平静的重复着请求,背在后头的手却攥得愈发紧了。
贵妃没理,又转身朝那漆黑的宫门口看去。
楚映桐的腿有些冻僵了,眼睛和耳朵却被残存的余晖炙烤着,更加滚烫起来。
只听那苏贵妃倚在门口,唱起悼念帝王的诗来。
一句、两句,比杜鹃啼哭还尖利几分,传到楚映桐的耳朵里就只有持续的轰鸣。
在宫中唱悼念词可是死罪。
贵妃宫空旷的很,奴仆四散,花落枝残。唱词的声音再响一分就要传到旁边的宫殿里头去了。
她的呼吸有一瞬停滞,似乎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胸腔。
有阵喷薄的热流正迎着风雪而上,要让那困住她双手的冰雪即刻融化掉。
咚!
一记闷响截断了凄厉的唱词,鸟兽四散,贵妃宫里头又冷清起来,只剩女孩竭力呼吸的声音。
“母妃!”
大概是到了夜半,所有热闹的宫都和贵妃宫里头一样安静起来,她好似终于想起来呼救,这才把旁边宫里的皇帝引了过来。
“父王,”她的声音急促,气息却没有一丝波动,“母妃她,她想要以死明志。她说、她说苏家绝对不会背叛父王的。”
楚映桐的泪珠大颗大颗的落下,十二岁的孩子瘦得不成样子,蜷缩成一团战战兢兢地跪着,发丝也几近凌乱,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生出怜惜的心。
“滚回去,”威严的男声从头顶响起,没给她一个眼神,“这种苦肉计几时能停,从今日起,苏贵妃禁足一月。”
“是。”
她呜咽着点头擦干了眼角的泪花,随着太医回到了没有炭火的宫里。
直至第二日破晓,几个皇帝派来的太医才发现,那曾宠冠六宫的苏贵妃,竟已没了气息。
唯有她的七公主还陪在她左右,鲜血浸湿了她单薄的衣摆,像极了昨日黄昏鲜红的余晖。
并非每日都会有余晖,但黑夜总会如约而至。光阴便在这一遍遍黑夜中消散开去。
可没想到,这十年光阴一晃而过。这坊间竟越过那么多日夜、拨开那年的狂风深雪,大肆流传起陛下弑母的流言来。
这流言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势头正猛之时,当今的圣上亲自屠了几家带头的满门,这才在明面上止住了风声。
自此,澜国那刚上位的帝王勤勤恳恳积攒了一年的仁德名声瞬间化为泡影,取而代之的是暴戾恣睢刚愎自用的骂名。
好处是再也没人敢提起苏家一个字,更没人敢得罪这位疯子帝王。
澜国的官员们人人自危,有些被吓破了胆,一封封地上书要告老还乡;有些则早已死在帝王的威压之下……
就在这澜国官员都已经被皇帝的疯治的服服帖帖的时候,澜国和齐国的边城有位不怕死的小公子与同乡一起,顺着澜河逆流而上,正要踏上进京入仕的路。
怎么劝也劝不住……
“这是不是你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
大多年头澜国的冬日都是暖冬,配上宫殿里头美酒与炭火,若是没有台下几局尸体散出的血腥气,倒真是能让人觉此间为仙境。
可惜这是澜国的地狱。
璇凰宫大殿里头,女君斜靠在柔软的龙椅上,漫不经心地比划手中染血的匕首,任两个玉面的郎君揉肩捶腿。
她一开口,声音就被温热的炭火融成懒洋洋的样子。
台下的男人虽低着头,话语却是铿锵有力:“草民无悔。”
“哈哈哈哈,好一个无悔!”
她站起身来,龙袍上猩红的血淅淅沥沥地顺着她的足迹滴落在地毯上。那把锋利的匕首强硬地抬起少年的下巴,让他那清澈坚定的眼睛与大殿正上方刺目的光对视上。
被这光晃了眼,他没能捕捉到女君轻浮的眼神在看到他面容时那一瞬的颤动,仍一味努力扮演着坚韧的模样。
“君要臣死,臣荣幸之至。”
女君笑意更浓,拽起他的衣襟与他贴得很近很近。冰凉的刀锋抵在他的胸膛,不为他砰砰跳动的心脏而生退意反而是更深入了些。
眼看着雪白的衣衫被侵染,刺痛使他不得已闭上了眼。
有一瞬他感觉呼吸即要被身旁的人夺去,思绪开始凌乱起来。
人死之时会想些什么呢?他以为自己会想着母后与父王的冷眼,或是救命恩人的临终遗言。
大概被囚于深宫太久,他连走马灯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这样死去必然是不甘心的,可面对命运,一切的挣扎好像都那么的无力。
忽的,有一点滚烫的血滴在他的手上。无意识间,他的手中塞了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
楚映桐的手扭起他的下巴,迫使他不得不看向上面那两个跪着的侍从。
“杀了他们,”她的话语明明没有温度,却那么不容置疑,“杀了他们,朕就准你入宫。”
少年攥着刀柄的手僵硬了。
大殿里门窗都紧锁着,仍不时有一些风钻过缝隙吹过他的脸庞,吹干了他的薄汗也将他的心吹冷了。
他还是站起身,在女君戏谑的笑与侍从恐惧的求饶声中一步一顿走向台上。
“谢醴,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楚映桐勾起唇角,淡漠地瞧着。
就在这刀刃要冲着侍从心口刺去的一霎,一个急切的声音从外头传来:“陛下!您的信!”
小翠人跑得飞快,气喘吁吁地递给楚映桐一封很是精致的信。
趁着谢醴和楚映桐分神的一刻,底下跪着的两个侍从奋起抵抗,推开谢醴一跃而起。
他们身体里涌出磅礴的灵力,顿时全身青筋暴起,眼神里闪过诡谲的灵光。
强大的灵力在侍从的手中凝成一把长剑,随即大喝一声“昏君!受死!”,便卯足了全力朝楚映桐冲来。
楚映桐收了信,耳朵轻微一动,余光往大殿上一瞥。
不知从哪飞出的两股灵力炼成的箭矢,在那一瞬划破满殿温暖的血腥气,刺穿那两个侍从的喉咙。
看着倒下的侍从脸上只有痛苦狰狞的痕迹,丝毫不见当时面若冠玉的模样。
楚映桐拽起被推到在地的少年,温声细语地附在他耳边说道:“看见了吗?这满大殿都是要杀朕的人。”
她纤细的手指轻柔地拂过少年冰凉的脸庞:“而要杀朕的人,都是这种下场。”
“臣,明白。”
“以后就在朕这里当差吧,”楚映桐拿起少年白衫的一角,擦拭起匕首的血迹来。
谢醴有些诧异,他没能杀掉那两个叛乱的侍从,为何也能得到楚映桐的信任?
可毕竟是离目标进了一步,他赶忙叩谢:“谢陛下隆恩。明日臣便去太医院报道。”
沾满鲜血的匕首被擦拭得分外明亮,映着忽明忽灭的烛火与谢醴冷峻的脸庞。
“朕何时说过让你去太医院了?”
楚映桐眉毛一挑,嘴角升起一个耐人寻味的笑,猩红的唇附在他的耳边,一字一顿道:“从今往后,你便是朕的‘贴身’太医。”
“对了,顺便一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姓怀,名因。”
楚映桐把玩着匕首的动作一顿,表情有些玩味起来:“怀因?不是个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