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79年，全球人口数量突破100亿，数据与电信号穿梭于万物之间，区域与国家的界限愈发模糊。人类空前的繁荣图景下，社会阶层逐渐固化，甚至依照地段隐隐分化为了“上城区”和“下城区”。人们不满足于做传送带上的零件，压抑情绪蔓延。随着赛博网络空间的发展完善，人们选择通过重构虚拟世界中的个人形象，来寄托和抒发内心的不满，重构自己的人生。
在经过半年的预热后，一款名为《新都会（New Metropolis）》的VR MMO游戏面世，将人们对于虚幻的沉溺推向了高潮。
地上地铁驶入第五层站台时，显示屏上显示21:03：45。她从列车上下来，疲惫得感觉眼前景象一阵阵发白。站台内在播放礼貌而机械的提示音，人们的脚步声和细细密密的交谈声如同无形的洪流。
如今，凭着多年如一日的自律和聪明头脑，她搭上了越阶的末班车。在进入目前实习的这家大公司后，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认为她出身于下城区的家庭。虽然越往上爬，留给她自由呼吸的“空气”也越少。
她的租房在一栋地段不错的公寓楼里，因为租客鱼龙混杂，租金也不贵。因为疲惫，她不小心按错了电梯层数。
电梯门打开，楼道十分昏暗，一个醉醺醺且外形堕落的年轻男人正靠着墙抽烟。背景是污言秽语、酒精和诡异的臭味。男人看到她后一怔，说：“你……是楼上的x女士？我……”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有些面熟。不过这不耽误她一直按关门，最终成功地在听到下半句之前关上了电梯门。
回到家，她仔细检查了门和监控的情况，意识到自己不能贪图这栋楼的地段。宁肯偏一点，贵一点，她也要找个安全的住处。洗漱一番，她想到明天是周日，走向了床边巨大的白色舱体。
抚上舱体表面，她感觉到一日的疲惫都被抚平，又能感知到人的情绪了。
合上透明的舱盖，营养液逐渐注入。她把舱内的线缆接入脑后的接口，一行荧蓝色的文字浮现在眼前。
“您即将进入游戏《新都会》，用户名为‘Lafite’，是否确认？”
意识一动，文字化作光点消失，她也合上了眼睛。
窗外墨蓝的夜空被五光十色的霓虹晕染，闪烁的繁星变作永不停歇的飞机航行灯，高楼和道路连成一片令人目眩神迷的金色脉络。那是她熟悉的景色。
……
九十八层，“无尽的冰原”。
天空永远被厚重的灰云和漫天纷飞的大雪充塞，辽阔的冰原核心矗立着座座巍峨的石柱，构成庞大的遗迹。在压抑的灰色中，遮天蔽日的黑影若隐若现。
一袭中间被血线贯穿的雪白蛇纹斗篷在寒风中飞舞。
她走得很快，像是金属长靴没有陷入雪中一样。事实也的确如此，在脚下加持一个悬浮魔法对于十阶大魔法师拉斐塔来说轻而易举。
她走到那个黑影旁边，对比这数百米高的巨物，她看起来无比渺小。
“你来了。”
覆盖着无数坚硬黑鳞的蛇尾在雪原上蜿蜒，蛇腹密集整齐地排列着一排排银白利刃。蛇尾分成无数极长的肉杈，蛛网一般紧紧抓住每块坚冰。尾部越向上越粗，自七寸开始隆起，极厚的蓝黑鳞片如同人的脊椎一般凸出，隆起向两边延伸，犹如眼镜王蛇被肋骨撑大的颈。延伸的部分又伸出足足四对古树般粗壮，长度惊人的银白蛛腿，漆黑的末端深深扎入冰原。
隆起的尽头是一长段由粗变窄的黑白交替的环状软管，末尾才是一张巨型人脸。这头颅生长着百米长的银白的滑腻长发，长发中又有两根极长的羚羊角。
“好久不见，雪皇萨兰斯·海伊斯。”
拉斐塔轻轻一蹬，轻飘飘地踩上他的头颅。
“你也是，拉斐塔。”
漠然空灵的声音透着属于魔物的嘶哑和妖异，萨兰斯稍稍低头，使她站的更稳。
“好久没见到你的本体了。”拉斐塔靠着比她这个人还粗上许多的角坐下来，随手从银白色的长发里拎出一只专门吸食大型魔物外溢魔力的人面虱烧死，“本来人面蛇尾蛛就已经够奇怪了，你还融合了甲壳类昆虫、羚羊和刃网类魔物。”
非人的轻缓笑声在天地间回荡，“我还可以融合更多。除了你，没有什么是我不可以吞噬的。”
巨物缓慢地动起来，逐渐远离了他眺望了半月的通天塔。
“我听到你召唤我了，有什么事？”
拉斐塔点开NPC看不到的游戏界面，翻看着萨兰斯的相关信息。在她作为第一人进入九十八层时，这些信息还大多是空白。她着重看了一下NPC好感度一栏，已经跨越了九十点的门槛，成功升级为“一生挚爱”。
说实话，她还真没想到用了一年半就证明了这个NPC真的拥有爱人的能力，或者说设定。在刚刚踏入九十八层时，他还是吃掉了冰原里的所有同族，统御第一到第九十八层的只知道杀戮的北之雪皇。
萨兰斯的话打断了她的思考。
“我可能要死了。”
依旧是漠然空灵的声音，“虽然我没有患病，实力依旧强大，只有一些旧伤，但是我感受到了我的生命的流逝。”
“什么？”拉斐塔站了起来，紧皱着眉头，“你怎么会死？你死了北面怎么办，这一层怎么办？”
末端漆黑的蛛腿循环往复地如同切豆腐一样深深扎入冰原，巨型人脸上的薄唇一开一和时没有白雾形成，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拉斐塔，你是不是一直隐瞒着我什么。”
“我没有隐瞒过你什么。”拉斐塔扯了扯一缕他的发丝，那缕银白的发就托着她送到了萨兰斯的脸旁。
拥有着非人的美丽而深邃的五官的脸微微侧向她，“那么，为什么我已经拥有了世界神的实力，却无法通过通天塔。”
“你怎么证明你拥有了世界神的实力？”拉斐塔笑了起来。
“你不在的时候，我试着绞碎了一到九十八层的通天塔。”萨兰斯平静地说。
拉斐塔瞪大了眼睛。
游戏公司为这些NPC编造了一套逻辑自洽的设定。
大约在五百年前，世界还是一体，没有通天塔的存在。但是已经产生神智的魔物开始抢夺地盘，掀起了一场场大陆级战争。为了维护世界秩序，世界神召集了所有魔物进行了一场混战。
这场混战使过剩的魔物数量剧减，活下来的魔物按照位次依次分布在一百层中。每一层驻守通天塔的魔物即为那一层的最强者，层数高的魔物对于下层魔物具有一定的掌控性，而魔物不能离开所属层数。
萨兰斯就是诞生在大混战前的魔物，是设定中活得最久的那一批，也是游戏公司训练了最长时间的NPC之一。在他的故事里，通天塔由神力铸成，哪怕是一块砖都无法摧毁，一旦摧毁，便象征着拥有了超越神力的力量。
但是实际上，游戏公司因为各种原因，只是把通天塔破损所需的攻击阀值设置得高的离谱，并没有如禁止魔物进入比自己所属层数更上层一样，让它不可能发生。
而现在，萨兰斯达到了这种实力。这证明在她打败她后养老的半年里，我又有了近乎奇迹的进步。
半晌，拉斐塔轻轻哈出一口气，“萨兰斯，这件事我确实解释不了。”
游戏公司为了打造出这些极其智能的NPC是很不容易的，如果她把这件事告诉了萨兰斯，对现实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是在游戏里就很难说了。而且强行把游戏有关信息告诉NPC，玩家会禁言三年。
“好吧。”柔软莹润的薄唇勾起浅浅的弧度，“这不影响你对我的重要程度。”
“关于死这件事，你尝试了我给你的药剂没有？”
他们到了遗迹的边缘。
“我砍断了我的一条腿，它很快就因为你的药剂复原了。但是我确信它无法延续我的生命。”
快速再生一条腿，还是再生萨兰斯的腿，对于一瓶药剂来说已经是非常高的成就了。哪怕她再厉害，也没法做出更好的药剂。她伸出腿，用膝盖碰碰人面的脸颊，“那，你还能活多久。”
银红过渡的眼眸和剔透澄澈的幽蓝竖瞳对上。
“我不知道。”后者的眼眸因为宽容的笑意微微眯起。
“在那之前，我邀请你——我所见过最强的人类，和我一起逛一逛我的领地。我有许多礼物，或者说是遗产留给你。”萨兰斯伸出一条蛛腿敲了敲小型金字塔一样的巨石堆，巨石堆上骤然腾起一个庞大的幽蓝魔法阵。
“要多久？”
在心里默默计算下班时间的拉斐塔问，随着萨兰斯进入了魔法阵。那连通的是他的住处，或者说仅仅只是一个比普通石窟更大更寒冷几十倍的巨大巢穴。
“一直到我死亡。届时，你尽快转移或者立即使用我的尸体，不要让它被其他魔物啃噬。”
四十七层，巨人的瀑布山谷。
从露台向外眺望，山谷笼罩在梦幻的夜色中，瀑布从山间倾泄而下。拉斐塔披着睡袍，靠着精致的大理石围栏，说：“……萨兰斯，我真的很意外。我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和你这么亲密。”
“是吗。”
人形的怪物掀开在夜风中飘动的层层白纱，递给她一杯红酒。幽蓝的竖瞳还带着未完全褪去的欲/望，像是能包容一切一样看着她。
“但我早就有这样的直觉，在你作为第一人进入九十八层时。”
拉斐塔不语，伸手环住他的脖颈。
拉斐塔利用游戏内外三倍的时间差，近乎无缝衔接地和萨兰斯进行了一百多天的旅行。大概在一百八十九天的时候，萨兰斯停了下来。
“我想，时间应该到了。”他恢复了庞大的本体。
拉斐塔靠着那张巨型人面，看着魔法罩外准备在他死后后吞噬他的血肉的成群魔物，说：“……我已经很久没有流眼泪了。”
“其实，我还有最后一个礼物没有送给你。”薄唇微微勾起，“但是你要收到它，可能要付出一些代价。”
拉斐塔笑了，“该不会是什么以命换命的方法吧？”
“走到我的眼睛前，背对着我蹲下。”
蛛腿率先支撑不住，节节断裂，一截截断肢仍拥有耀眼的银白光辉。然后是无力支撑的蛇尾、变成死灰色的尾端肉杈。巨物轰然倒下，大地巨震。
拉斐塔任由萨兰斯倒下的风刮过身体，她依言走到那个位置，然后——
“啊！”
比成年人手臂更长更锋锐的獠牙洞穿了她的肩膀，鲜红的血液喷出，一股股紫黑的液体顺着伤口疯狂涌入她的身体，拉斐塔立刻被背部恐怖的灼热和肩膀的剧痛激活了魔力。
“萨兰斯，你要杀我！”一道火红风刃斩断了贯穿她的肩膀的獠牙，拉斐塔紧捂着肩膀，震惊地喊。
“抱歉，可能有些痛，但你不会有事的。”
那无力地阖着的幽蓝眼眸正逐渐丧失光彩，竖瞳凝视着她，蕴含着太多她无法看懂的东西。一滴眼泪落在地上，“我绝不会离开你。”
地动山摇，天空上高悬的太阳散发出令人无法承受的光芒，拉斐塔忽然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就在此时，注入她体内的毒液正毫不留情地撕开她背后的血肉，留下了横跨她整个背部的、人面蛇尾蛛形状的繁复黑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