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七)班厚重的金属门把手带着秋日早晨特有的凉意,紧紧贴在沈知鸢的手心里。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新书本油墨味道和旧教室特有尘埃气息的空气涌入鼻腔,像某种无形的宣告。
门轴发出轻微却刺耳的呻吟,如同她此刻绷紧的神经。门开了,几十道目光瞬间从教室各个角落聚焦而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审视,像探照灯一样打在她身上。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那个塞得鼓鼓囊囊的书包,里面是刚刚从文科楼那边收拾过来的所有家当——几本崭新的理科教材突兀地压在她熟悉的文学选读和英语词典上。
视线穿过那些陌生面孔组成的屏障,几乎是出于某种本能,径直落向教室最深处靠窗的那个角落。
那里坐着一个少年。
他微微低着头,额前几缕碎发垂落,遮挡了小部分视线,却清晰地勾勒出下颌紧绷的冷峻线条。他手中的笔正在摊开的习题册上快速移动,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细微而连续的沙沙声。窗外的晨光斜斜地打在他握着笔的指节上,那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阳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出两小片浓密的阴影,专注得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他笔下流淌出的符号和公式,和他这个人一样,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墨水未干般的冷硬质感。
“沈知鸢同学?”班主任老徐的声音在讲台边响起,带着一种理科老师特有的、讲求效率的干脆利落。他手里捏着几张薄薄的试卷,朝她招了招手。
沈知鸢收回视线,快步走向讲台,脚步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来,转班手续都办妥了?”老徐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没等她回答,就把那几张试卷推到了她面前的讲台上,“正好,咱们班昨天做了个物理摸底小测。你是新转来的,也做一下,摸摸底。”他的语气平常得像在发一份课堂练习。
沈知鸢的目光落在最上面那张试卷的右上角。一个鲜红刺目的数字,38,被一个大大的圆圈狠狠圈住,旁边还跟着一个力道十足的感叹号,像一道狰狞的伤口。她认得那笔迹,是年级里以严厉著称的物理组组长。卷面上是大片大片的红色叉号,狰狞地覆盖着她那些答非所问的空白和歪歪扭扭的公式,像一场无声的嘲弄。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甲轻轻掐进掌心。
“哦,对了,”老徐像是刚想起来,用下巴点了点那个角落,“江述白,你旁边还有个空位,新同学暂时坐你那里。多关照一下。”
角落里的少年闻声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很平静,像两潭深秋的湖水,没什么温度地扫过讲台。沈知鸢第一次完整地看清他的脸,眉骨清晰,鼻梁挺直,嘴唇很薄,抿成一条缺乏弧度的直线。那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探究,甚至没有一丝新同学该有的客气,只有一种纯粹的、被打断思路后的漠然。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随即又垂下眼,重新投入到那些复杂的符号世界里去了。仿佛沈知鸢的出现,和他笔下正在求解的一道普通习题并无二致。
沈知鸢抱着书包,穿过一排排课桌。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依旧黏在她背上,窃窃私语如同蚊蚋般嗡嗡响起。她努力挺直脊背,忽略那些带着疑虑的审视,走到那个靠窗的角落空位,拉开椅子坐下。木质的椅脚摩擦地面,发出短促的噪音。旁边的人,江述白,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周身仿佛自带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纷扰,包括他这位从天而降、物理只考38分的新同桌。
一股淡淡的、类似消毒水和旧书混合的冷冽气息从他那边若有若无地飘过来。
上午最后一节,是物理课。
讲台上,老徐的粉笔哒哒哒地敲击着黑板,唾沫横飞地讲解着带电粒子在匀强磁场中的圆周运动。一个个带着箭头和符号的物理模型被清晰地画出来,公式推导行云流水。
“洛伦兹力提供向心力,所以qvB=mv?/r……”老徐的声音洪亮而自信。
沈知鸢盯着黑板上那些如同天书般的符号和线条,眼神渐渐失焦。那些曾经让她在文科课上如鱼得水的流畅思维,此刻像是陷入了浓稠的泥沼。每一个字都听得见,每一个符号都看得清,但它们组合在一起的意义,却像隔着毛玻璃般模糊不清。那些“qvB”、“mv?/r”、“向心力”、“半径”……在她脑子里搅成一锅冰冷的浆糊。她下意识地翻开崭新的物理课本,试图跟上节奏,手指划过光滑的纸页,却找不到任何能抓住的支点。
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瞟向身侧。
江述白的课桌干净得近乎苛刻。摊开的笔记本上,字迹是和他本人一样的瘦削锋利。老徐的讲解还在继续,他的笔尖已经落在了空白的习题区域。几乎没有停顿,笔尖流畅地滑动,一行行简洁清晰的公式跃然纸上,推导过程快得惊人。老徐刚把题目念完,他的答案已经工整地写在了答题框里。那支普通的黑色签字笔在他手里,像是拥有了某种精准无误的魔力,每一次落点都敲在物理定律最核心的关节上。
沈知鸢飞快地移开视线,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有点闷。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翻动着物理书的扉页,那粗糙的纸张触感也带着点陌生的排斥。最终,她放弃了徒劳的挣扎,从书包的夹层里摸出那个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草稿本。
翻开,里面不是物理公式,而是密密麻麻的手写字迹。潦草的字迹间,勾勒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古旧的宅邸,曲折的回廊,身份成谜的少女,尘封的家族秘辛……一行行文字编织着悬疑的脉络。这是她隐秘的呼吸口,是她在枯燥公式之外构建的王国。
她握着笔,想要继续勾勒那个世界,笔尖悬停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讲台上老徐的声音,身边那沙沙不停的书写声,如同无形的藤蔓缠绕上来。物理卷子上那个血红的“38”,像一个冰冷的烙印,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中。
下课铃声骤然响起,尖锐地划破了教室里的沉闷。
“课代表,把昨天的物理卷子发下去!”老徐一边收拾教案一边喊道。很快,一张张带着红色印记的试卷开始在教室里传递,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有懊恼的叹息,也有庆幸的低笑。
一张试卷被放到了沈知鸢的桌角。那个鲜红的“38”再次撞入眼帘,毫无遮掩地躺在那里。她面无表情,只是伸出手指,将卷子往书本下压了压,试图盖住那个刺眼的数字。
“知鸢!”一个清脆带笑的声音插了进来,瞬间冲散了物理带来的沉重。林晚晚像一阵活泼的风,从隔壁文科班卷到了沈知鸢的座位旁,自来熟地一把揽住她的肩膀,“怎么样怎么样?理科班的空气是不是都带着二氧化硫的味儿?有没有帅哥?”
林晚晚是沈知鸢初中就在一起的死党,两人考进了同一所高中的不同班级。
沈知鸢扯了扯嘴角,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身影就带着点懒洋洋的笑意停在了她们的桌旁。
“新同学,需要帮忙搬书吗?”说话的是个高个子男生,头发染成时髦的浅栗色,笑容灿烂,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他斜倚在江述白旁边的桌沿上,眼神在林晚晚和沈知鸢之间扫了扫,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对谁都亲切友好的光芒。沈知鸢记得他,早上课间时,似乎有人叫他“陈屿”。
“哟,陈大帅哥今天这么热心?”林晚晚立刻接话,笑嘻嘻地调侃回去,大眼睛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对方,“我们鸢鸢可是文科班转来的宝贝,你可得好好关照。”
陈屿哈哈一笑,毫不在意林晚晚的调侃:“应该的应该的!美女同学嘛,必须关照!是吧述白?”他顺手拍了拍旁边一直低头看书的江述白的肩膀。
江述白被他拍得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短促的痕迹。他终于抬起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冷淡地扫了陈屿一眼:“你很闲?”语气里没什么情绪,却让陈屿夸张地缩了缩脖子。
“看看,这就是学霸的冷酷!”陈屿对着林晚晚和沈知鸢做了个无奈的表情,随即又笑起来,目光再次转向沈知鸢,“说真的,需要帮忙就说啊。对了,我叫陈屿,江述白的好哥们儿兼前座。”他指了指自己刚才过来的方向。
“谢谢,不用了。”沈知鸢客气而疏离地摇了摇头,声音平静。
“行吧,有事儿招呼一声。”陈屿也不介意,潇洒地挥挥手,又冲着林晚晚眨眨眼,“走了,美女们。”说完便转身溜达回了自己的座位。
林晚晚看着陈屿的背影,凑近沈知鸢耳边,压低声音,带着点兴奋:“喂喂,这个陈屿挺有意思啊,阳光开朗大男孩!比你家那个冷冰冰的学霸同桌强多了!”
沈知鸢的目光下意识地掠过旁边的江述白。他不知何时又低下了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她们这边的对话充耳不闻,侧脸的线条依旧冷淡得像块切割完美的冰。
“别瞎说。”沈知鸢收回视线,语气没什么波澜,“物理快把我杀了。”
“哎呀,安啦安啦,”林晚晚大大咧咧地拍着她的背,“晚上请你喝奶茶,补充糖分对抗物理伤害!走了走了,下节是我们老班的‘催眠’历史课,再不去真要迟到了!”她像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跑了。
教室里重新安静下来。沈知鸢的目光再次落在桌角,那被书本压住、只露出一角的物理卷子上。那个血红的“38”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穿透纸张,烫在她的指尖。
她沉默地抽出那张卷子,也抽出了夹在物理书里的草稿本。那个写满故事构思的本子。指尖用力,刺啦一声,她毫不犹豫地将写满悬疑故事构思的那几页纸撕了下来。纸页断裂的声音在安静的角落格外清晰。
她随手将撕下的纸页揉成一团,扔进脚边的垃圾袋。然后,翻开物理卷子,目光落在那些刺目的红叉旁大片的空白上。她拿起笔,笔尖悬停在最近的一个错题旁边,空白的草稿区域。
笔尖落下,不再是虚构的故事脉络,而是三个字。每一个笔画都带着一股狠劲,力透纸背,像是要把某种决心深深地刻进纸的纤维里:
超过他。
放学铃响得干脆利落,像一把刀切断了紧绷的弦。教室里瞬间爆发出桌椅挪动、书本碰撞的嘈杂声浪。沈知鸢动作麻利地收拾好书包,看也没看旁边依旧在慢条斯理整理错题集的江述白,第一个从座位上站起来,径直走向门口。她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充满物理公式味道的空间。
刚走到讲台附近,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紧接着是书本落地的闷响。沈知鸢下意识地回头。
只见江述白正弯腰,去捡一个掉在地上的硬壳笔记本。那本子沈知鸢认得,是她用来记录一些零散想法和英语词汇的。大概是刚才起身太急,从书包侧袋滑落了。
江述白修长的手指已经碰到了笔记本的封面。他似乎只是出于最普通的礼貌,想帮人捡起掉落的东西。然而,在他拾起本子的瞬间,扉页因为撞击而自动掀开了一角。
沈知鸢的心猛地一沉。那扉页上,用黑色的钢笔写着几行字。字迹不是她平时那种略带随意的风格,而是带着一种被激怒后的、近乎刻板的锐利,每一笔都像绷紧的弓弦,力透纸背:
转班第一天,物理38分。
旁边坐了个物理怪物,解题快得非人类。
班主任说:“新同学,做张卷子摸摸底。”
“怪物看了我的卷子一眼,眼神像看草履虫。”
“文科生,醒醒吧,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建议:立刻、马上、打包、回原班级。”
那是她中午在物理卷子的刺激下,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憋闷和自嘲写下的。纯粹是写给自己看的泄愤文字,尖锐得像玻璃碎片。
时间仿佛凝固了零点几秒。江述白拾起本子的动作顿住了。他的目光落在敞开的扉页上,那几行锐利如刀的文字清晰地映入他深黑的眼底。
沈知鸢几乎是冲过去的,一把从江述白手中夺回了自己的笔记本。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他微凉的指关节。她紧紧攥着本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硬质的封面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她抬起头,撞进江述白的视线里。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像一张冻结的面具。但沈知鸢捕捉到了。捕捉到了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波澜。不是愤怒,也不是嘲讽,更像是一种……了然?一种“果然如此”的、洞悉了某种预判般的平静。仿佛她这本子上写下的尖锐话语,不过印证了他最初那个冷淡眼神里未曾言明的判断。
他甚至没有开口。没有质问,没有辩解,连一丝被冒犯的愠怒都没有。只是那平静无波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她因紧张和窘迫而微微发热的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然后,他极其自然地移开了视线,仿佛刚才捡起的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他弯下腰,继续去捡掉在地上的一支笔,动作流畅,没有一丝停顿。
仿佛她这个人,连同她笔记本上那些尖锐的控诉,都只是空气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不值得他投注丝毫多余的情绪。
沈知鸢紧紧攥着笔记本,那硬壳的边缘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阵清晰的钝痛。她站在原地,周围的喧嚣——同学们的笑闹声、桌椅的碰撞声、走廊里奔走的脚步声——瞬间变得遥远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只有眼前江述白那彻底漠然的侧影,和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冰冷的、置身事外的气息,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难堪、倔强和强烈被轻视的火焰,猛地从心底窜起,烧得她指尖都在微微发颤。她死死盯着江述白低垂的、毫无波澜的眼睫,盯着他那双刚刚写下完美物理答案的手,盯着他整个人那种令人窒息的平静。
一种无声的、冰冷的战意,在那个喧嚣散尽的教室角落,在她紧攥的笔记本扉页上那三个字“超过他”的注视下,如同初冬凝结的第一层薄冰,悄然覆盖了她的心脏。
战争开始了。
不是硝烟弥漫的战场,而是无声的、冰冷的角力场。沈知鸢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摊开的物理习题册和那张布满红叉的试卷。38分,像一个耻辱的烙印。指尖捏着笔,力道大得指节泛白,笔尖悬停在“超过他”三个字旁边,迟迟没有落下解题的算式。
门被轻轻推开,沈母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进来,脸上带着惯常的柔和笑意:“鸢鸢,还在用功呢?别太累了。”她把牛奶放在桌角,目光不经意扫过那些物理符号,“对了,今天遇到你江阿姨了。”
沈知鸢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笔尖在纸上点下一个微小的墨点。她没有抬头,只是视线依旧胶着在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题目上。
“聊起你们开学的事,”沈母的声音带着点轻快的回忆,“她家述白也在高二(七)班,对吧?真巧!你们小时候还一起玩过呢,在公园,记不记得?那会儿他好像就挺安静的,抱着本书看,不像你满地跑。没想到高中又分到一个班了,还是同桌?这缘分……”
沈母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关于老邻居的寒暄,关于江述白如何优秀懂事,沈知鸢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的脑海里,只剩下物理课上,江述白那双修长的手握着笔,在习题册上流畅书写的画面。公式推导快得像呼吸一样自然,答案工整得如同印刷。还有他弯腰捡笔时,那彻底无视她的、冰封般的侧脸。
指尖的笔,终于沉重地落了下去。不是解题,而是用力地、一遍又一遍地,在那三个字“超过他”上描画,黑色的墨水几乎要将那处的纸张洇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