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七)班的物理课,对沈知鸢而言,无异于一场场精神上的极限马拉松。带电粒子在磁场中优雅地画着圆弧,匀速圆周运动的公式在黑板上被老徐写得龙飞凤舞,沈知鸢盯着那些符号,只觉得它们像一群冰冷的、拒绝沟通的异形生物,在她眼前扭曲、跳跃。
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笔尖悬在笔记本上方,试图跟上老徐的推导。公式一行行延伸,她的思路却像陷入泥沼的轮胎,徒劳地空转,只留下几道混乱的划痕。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不是因为教室闷热,纯粹是脑力过度消耗的虚脱感。
眼角的余光,像被某种无形的磁力牵引,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滑向身侧。
江述白。
他坐姿很正,背脊挺直,像一株生长在悬崖缝隙里的冷杉。侧脸线条在下午偏斜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利落。老徐还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解释着向心力的来源,他的笔尖已经在空白的习题区域落下,没有丝毫迟疑。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稳定而流畅的沙沙声,如同精密仪器运转的轻鸣。一个复杂的多粒子复合场问题,题干刚被老徐念完,他推导的箭头已经指向了最终答案。那支普通的黑色签字笔,在他指间仿佛拥有了洞悉宇宙规则的魔力,每一次停顿都精准地落在物理定律最核心的节点上。
沈知鸢飞快地收回视线,心口那股熟悉的、混杂着不甘和焦躁的闷气又顶了上来。她低下头,用力吸了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自己的笔记本。那些歪歪扭扭的公式和公式旁边大片大片的空白,像无声的嘲笑。
下课铃响,如同特赦令。
沈知鸢几乎是立刻合上了那本让她窒息的物理书。她需要一点氧气,一点属于她自己的、不被公式统治的空间。趁着短暂的课间,她迅速从书包里摸出那个贴满便签的厚笔记本——她的秘密基地。指尖翻动,熟悉的潦草字迹和精心构建的情节脉络映入眼帘。她快速扫过上次写到一半的悬念处,笔尖悬停,思维瞬间从冰冷的磁场抽离,沉入那个充满古宅、秘密和人性纠葛的悬疑世界。指尖在键盘(想象中)飞舞,一行行文字在脑海中迅速成型。
【……青石板路的尽头,那扇沉重的、布满铜绿的门扉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门后并非预想中的黑暗,反而泄出一线幽冷的、非自然的蓝光。苏晚的心跳骤然失序,她攥紧了口袋里那枚冰凉的家徽,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光里,一个被拉长的、扭曲的……】
“沈知鸢!”
一声突兀的叫喊,像一块石头猛地砸进平静的水面。沈知鸢浑身一激灵,指尖一抖,笔尖在草稿本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刺耳的痕迹,将她刚刚在脑海中构建的惊悚氛围撕得粉碎。
她猛地抬头,带着一丝被打断思路的愠怒看向声音来源。
是陈屿。他正笑嘻嘻地站在江述白的桌旁,手里拿着瓶刚从自动贩卖机滚出来的冰红茶,瓶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他那双总是带着点玩世不恭笑意的眼睛,此刻正落在她身上。
“帮个忙呗?”陈屿晃了晃手里的饮料,下巴朝旁边依旧埋首于习题册的江述白点了点,“述白打球渴了,我这得先去占场子,来不及送过去了。”他笑容灿烂,语气熟稔得仿佛沈知鸢是他认识多年的老友,而不是才转来几天、说过的话不超过三句的新同学。“就几步路,看台那边!”他指了指窗外篮球场的方向,动作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对谁都热情洋溢的坦荡。
沈知鸢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不喜欢这种突如其来的、带着点“自来熟”意味的指派,尤其对象还是江述白。她下意识地看向旁边那位“渴了”的正主。
江述白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陈屿的请求和沈知鸢的反应毫无所觉。他微低着头,额前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只能看到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缺乏弧度的唇线。握着笔的手指稳定而有力,笔尖在纸上移动,勾勒着复杂的粒子轨迹图,专注得像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周遭的一切,包括陈屿递过来的饮料和他这位新同桌的存在,似乎都被那层无形的屏障彻底隔绝在外。
沈知鸢的目光从江述白那仿佛自带结界的侧影上收回,落在陈屿递过来的那瓶冰红茶上。透明的塑料瓶身,红色的标签,冰凉的触感仿佛透过空气传递过来。她没接。
恰好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风风火火地从教室门口卷了进来,像一道活泼的彩虹撞破了沉闷。
“鸢鸢!江湖救急!借下历史笔记!”林晚晚的声音带着夸张的焦急,人已经扑到了沈知鸢桌边。
沈知鸢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在陈屿还没来得及再次开口前,动作极其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过了那瓶冰红茶。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冰凉的瓶身和对方温热的指尖,她没有任何停顿,手臂划过一个流畅的弧度,转手就把饮料塞进了刚扑过来的林晚晚怀里。
“给。”沈知鸢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递过去一支笔。
林晚晚下意识地抱住突然被塞过来的冰凉瓶子,低头一看,愣住了:“冰红茶?给我的?这么好?”她的大眼睛眨了眨,带着点惊喜和茫然。
“不是,”沈知鸢言简意赅,眼神示意了一下陈屿的方向,“陈屿同学让帮忙带给江述白的。”她顿了顿,补充道,“他渴了,打球。”
林晚晚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陈屿,又看看怀里突然多出来的“任务物品”,再看看旁边那个依旧置身事外的“冰山渴汉”,瞬间明白了。她脸上立刻扬起一个了然的、带着点促狭的笑容,拖长了调子:“哦——给述白学长的呀——”她故意把“学长”两个字咬得很重,笑嘻嘻地抱着饮料瓶,“行嘞,保证完成任务!走走走,鸢鸢,笔记笔记!”
林晚晚一手抱着冰红茶,一手拽着沈知鸢拿出来的历史笔记,像阵风似的又卷了出去。临走前,还冲陈屿做了个鬼脸。
陈屿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看着林晚晚抱着那瓶“命运多舛”的饮料跑远,又看看沈知鸢那张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脸,最后目光落到自己好兄弟江述白身上。江述白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笔尖在草稿纸上流畅地滑动,画着一个粒子在电场和磁场叠加场中的螺旋上升轨迹,仿佛刚才那瓶以他为名义传递的饮料,以及传递过程中发生的微妙转折,不过是掠过耳边的风声。
陈屿摸了摸鼻子,看着沈知鸢重新低下头,似乎又沉浸回她自己的世界里,最终无奈地耸耸肩,也转身追着林晚晚的方向跑向篮球场了。
角落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江述白的笔尖,在画完粒子轨迹的最后一个完美上升弧线后,极其短暂地停顿了零点一秒。
沈知鸢深吸一口气,试图重新找回被打断前那种沉浸在悬疑世界里的感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草稿本的边缘,那里似乎比别处更粗糙些。她低下头,想把注意力集中到笔记本上潦草的剧情脉络里。
就在这时,她整理错题的动作顿住了。
手指翻开那本崭新的、记录着她物理知识溃败史的错题本。在记录着昨天那道让她抓狂的复合场问题的页面夹层里,露出一点不属于她的纸张边缘。
她抽出来。
是一张A4打印纸,被整齐地裁成了便签大小。上面是清晰标准的宋体字,标题醒目:
带电粒子在匀强磁场中运动核心公式及速记口诀
下面罗列着几个关键公式,qB=mv?/r, T=2πm/(qB)……每个公式后面,还跟着一句简短、押韵甚至有点土气的口诀,比如“速度垂直磁感线,匀速圆周跑得欢”、“半径速度成正比,周期磁场成反比”……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没有任何个人笔迹特征,透着一种冰冷的、公事公办的效率感。
谁放的?
沈知鸢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旁边。江述白依旧维持着那个专注解题的姿态,侧脸线条冷硬,仿佛隔绝了外界一切信息。他的桌面上除了摊开的习题册和草稿纸,干净得像无菌实验室的操作台。前座的陈屿?他刚才还在,但以他那咋咋呼呼的性格,要是他放的,估计早就嚷嚷着“新同学快看我整理的秘籍”了。其他人?她在这个班认识的人屈指可数。
一种被窥视、被擅自安排的不适感悄然爬上心头。这感觉,比那道38分的物理卷子更让她烦躁。这算什么?学霸对学渣的怜悯?还是某种不动声色的嘲讽?提醒她连最基本的公式都记不住?
她捏着那张打印纸,指尖用力,光滑的纸面被捏出深深的褶皱。没有任何犹豫,她抬手,将这张“秘籍”揉成一团,带着点泄愤的力道,精准地投进了脚边半满的垃圾袋里。纸团撞在袋壁的矿泉水瓶上,发出轻微的闷响。
江述白笔尖下的粒子轨迹图,在那个纸团落袋的瞬间,极其轻微地歪斜了一毫米。他垂下的眼睫,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第二天清晨,沈知鸢走进教室时,教室里还没几个人。她习惯性地走向自己靠窗的角落座位。
脚步在桌边顿住。
她的桌面上,摊开的物理书旁,静静地躺着一张新的纸。
不是打印的。是手写的。
质地很好的米白色道林纸,边缘裁剪得异常整齐。上面的字迹瘦削、锋利,带着一种独特的筋骨感,每一笔都透着冷静和精准。标题是:
力学受力分析核心思维导图
一个清晰的树状结构从核心的“研究对象”延伸开来,枝干分明地标注着“重力”、“弹力”、“摩擦力”、“电场力”、“磁场力”……每个力的旁边都用极小的、同样锋利的字迹注明了判断依据、方向特点和常见错误。逻辑严密,条理清晰,像一张精心绘制的地图,试图引导迷途者走出混乱的力学森林。
这张图,比昨天那张打印的公式口诀,更详尽,更专业,也更……刺眼。
沈知鸢盯着那张纸。阳光透过窗户,在米白色的纸张和锋利的字迹上投下淡淡的光斑。那字迹,她认得。昨天物理课,她无数次用眼角的余光捕捉过这字迹在江述白的笔记本和习题册上流畅地书写。
果然是他。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比昨天更甚。怜悯?施舍?还是他江述白觉得,用这种居高临下的方式,就能证明他昨天捡到笔记本时那副“果然如此”的冷漠姿态无比正确?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张质地良好的纸张。很凉。
下一秒,她抓起那张思维导图,依旧是毫不犹豫地,用力揉皱!纸张在她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看也没看旁边那个空着的座位——江述白还没来——手臂一扬,纸团划出一道抛物线,再次精准地落入了同一个垃圾袋,砸在昨天的纸团旁边。
她面无表情地坐下,拿出英语书,用力翻开,发出哗啦一声响。清晨的阳光落在她绷紧的侧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倔强的冷意。
早自习的铃声快响时,江述白才不紧不慢地走进教室。他走到自己的座位,放下书包,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沈知鸢的桌面,又扫过她脚边的垃圾袋。那里躺着两个醒目的纸团。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如同覆盖着终年不化的冰雪。只是拉开椅子坐下时,动作似乎比平时慢了半拍。他拿出物理竞赛题集,翻开,笔尖习惯性地在草稿纸上开始演算复杂的粒子碰撞问题。笔尖流畅地移动,画出完美的动量守恒轨迹。
然而,在笔尖即将完成一个完美的弹性碰撞图示时,他的动作极其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非常短暂。
短暂到连坐在旁边、正用眼角余光警惕地留意他反应的沈知鸢都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只有江述白自己知道,那一瞬间,他笔下那个代表入射粒子的箭头,本该指向碰撞后某个特定方向的轨迹线,极其细微地偏离了理论计算的完美路径,画出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多余的小小弯折。
像是精密仪器里,一粒微尘落入了轴承。
他垂着眼,深黑的瞳孔里,映着草稿纸上那个微小的失误。没有任何懊恼,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他极其自然地抬起笔,在旁边空白处,用只有自己能看清的、细若蚊蚋的笔触,写下一行字:
接触方案A(打印公式):失败。
接触方案B(手绘导图):失败。
目标反馈:敌意指数上升。
建议:暂停直接知识输出。
启动Plan C:环境渗透。
写完后,他指尖一动,将那张草稿纸无声地撕了下来。在沈知鸢看不到的桌面下方,那双刚刚写下完美物理答案和冰冷分析的手,指节分明的手指开始灵活地折叠那张薄薄的纸。
动作很快,带着一种奇异的熟练度。
几秒钟后,一只棱角分明、线条冷硬的白色千纸鹤,静静地躺在了他的掌心。纸鹤的翅膀边缘,还隐约能看到一点他刚才写下的、关于粒子轨迹的蓝色墨迹。
他面无表情地捏着这只“失败分析报告”折成的纸鹤,指尖微弹。纸鹤轻盈地飞起,划过一个短促的弧线,精准地落进了他自己桌肚深处那个装废弃草稿的纸盒里。
那里,已经静静躺着几只同样材质、同样折法的白色千纸鹤。
沈知鸢的余光捕捉到了他撕纸和那一点细微的折叠动作,但没看清他做了什么。她只看到他似乎处理掉了一张废纸。她收回目光,心头那股无名火还在闷烧,但更多了一丝困惑和警惕。这个物理怪物,到底在搞什么鬼?
她打开自己的日记本,写下今天的感想:
现象记录:目标人物今日出现异常行为——
1. 在草稿纸上进行不明折叠活动(疑似折纸?与已知的“物理怪物”行为模型不符,需进一步观察)。
2. 持续投放来源可疑的“学习资料”(已处理)。
3. 对同座位存在持续性低强度无视(稳定参数)。
初步分析:行为逻辑紊乱,动机不明。危险等级:待定(但物理攻击性依旧为当前首要威胁)。
她写下最后一个字,目光扫过日记本,又瞥了一眼旁边那个已经重新沉浸在竞赛题中、侧脸线条冷峻如冰雕的江述白。
无声的硝烟,在物理公式和虚构文字之间,在揉皱的纸团和冰冷的折纸之上,悄然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