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连绵,引得天色越发暗沉,雨水落在地上混着血水,沿着青石板一路蜿蜒。
“冤枉!我兄长冤枉啊!”
沈茵被两名衙役架着胳膊拖出公堂,她拼命挣扎,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冤枉”。
雨水打湿了她的粗布衣衫,勾勒出少女单薄的身形。
公堂之上,“明镜高悬”的匾额下跪着一个男人,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烂不堪,双手疯狂比划着什么。
他的嘴张得极大,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嘶哑声响。雨水从敞开的衙门大门斜泼进来,打湿了他单薄的囚衣,露出背上狰狞的鞭痕,那是多日不间断的刑讯留下的。
“沈砚盗窃杀人,罪证确凿!”惊堂木重重拍下,知县眯着一双三角眼,直接定了罪名,“按律当斩,即刻执行!”
“大人!”沈茵猛的向后一撞,衙役猝不及防的手一松,摆脱了钳制的沈茵扑跪在堂前,额头重重砸在地上,鲜血顺着脸颊滴落,“此案还有诸多疑点,兄长分明是被人栽赃!求大人明察!”
知县冷笑一声,从案桌上拿起一块系着红绳的玉佩:“这赃物是从你兄长身上搜出来的,上面正好刻着受害人的姓氏,倘若不是他做的,那这玉佩是哪来的?”
沈茵瞳孔骤缩。那玉佩她再熟悉不过,是兄长几日前在码头做工时捡到的。当时他还高兴地比划说要交给官府领赏银,怎么转眼就成了杀人证物?
“更何况…”知县冷笑一声,补充道:“案发前一日,恰好有人看见你兄长与受害人争执,难保他心中不忿,产生杀念。”
“大人明鉴!我兄长天生聋哑,如何能与人争执?那晚他明明在城南李木匠家做活,李木匠可以作证...”
“放肆!”知县厉声打断,朝师爷使了个眼色,“一介女流也敢咆哮公堂?来人,给我打!”
水火棍重重砸在沈茵的背上,她闷哼一声,一口血呕了出来,泪水混着血水糊了满脸,她却仍倔强的抬头,望向上首的知县。
那知县冷哼一声,偏过头去,沈茵能感觉到,砸在身上的棍子愈发的重了。
她的意识逐渐模糊,一旁的沈砚突然挣脱衙役,猛的扑到她身前,用身体替她挡住了身后的棍棒。
他的嘴唇蠕动着,虽然仍发不出声音,但沈茵知道他在说:“别怕”。
“兄长!”沈茵哭喊着抓住他的手。
沈砚的指尖在她掌心轻轻划过,沈茵感受着他的指尖走势,哭声更加凄惨。
活下去。
刽子手的刀光在雨幕中一闪。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
她看着兄长的头颅滚落在泥水里,那双总是温柔注视她的眼睛,此刻黯淡无神。鲜血喷溅在她的脸上,温热的,带着兄长最后的气息。
“啊——!”
凄厉的尖叫划破雨夜。沈茵扑向那具无头尸体,却被衙役死死按住。她的手指深深抠进青石板的缝隙,指骨尽断,却浑然不觉疼痛。
“拖出去!”王知县厌恶地挥手,“晦气!”
门口围观的群众被衙役赶走,沈茵被扔在县衙外的泥泞中,她蜷缩着身子,顾不上身体的疼痛,紧紧将兄长的尸身抱在怀里。
一双浸满了悲痛的眸子,冷冷的望着县衙大门。
谷雨时节,细雨纷飞。
讼师街上,各家讼师铺子门前都挂着写有“代写状纸”“官司包赢”等字样的招牌。行人匆匆,偶尔有人驻足在某家铺子前询问诉讼事宜。
“让开!让开!别挡着赵爷的路!”
一个醉醺醺的男子一脚踹翻了沈茵的桌案。笔墨纸砚散落一地,她刚为城西哑女写好的诉状被踩上了几个泥脚印。
沈茵缓缓抬头,藏在宽大男装下的手指攥紧了袖中的小刀。刀柄上缠着的布条已经泛黄,那是从兄长染血的囚衣上撕下来的。
“哟,这不是‘沈先生’吗?”
那男子阴阳怪气地俯下身,酒气喷在她脸上,“听说你昨儿又帮那个哑巴寡妇打赢了官司?断了老子财路?”
沈茵不动声色地将状纸一张张捡起,掸去上面的灰尘:“赵先生若是闲得慌,不如去背背《大梁律》第三百二十条,伪造契约者,杖八十,流三千里。”
周围几个讼师发出窃笑。赵德才脸色一沉,猛地揪住她的衣领:“一个女扮男装的贱婢,也配在这讼师街混饭吃?”他一把扯下沈茵束发的布巾,乌黑的长发披落下来。
“果然是女子!”人群骚动起来,“女子怎能做讼师?”“有违祖制!”“赶她出去!”
沈茵面色不改,这些年孤身一人,她早已学会在这满是男人的地方保护自己。
“赵德才。”她声音很轻,却让嘈杂的街道瞬间安静,“你收了刘员外五十两银子,把张聋子的地契“一亩三分”改成“一分三厘”的事,需要我去按察使衙门说说吗?”
赵德才脸色骤变,松开了手:“你...你怎么知道?”
沈茵唇角微扬,从容地重新束起头发。这些年,她隐姓埋名女扮男装,化名“沈晏”,一边查找当年兄长冤案的证据,一边在这条街上为残障者写状纸、打官司。生生把自己从一个不识字的渔家女,磨成了精通《大梁律》的“沈先生”。
“沈...沈先生。”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突然上前扯了扯她的衣袖,颤抖着比划:「我孙儿的案子...」
沈茵立刻弯下身子,手指灵活的翻动:「阿婆放心,我已经查到新证据。粮铺的秤砣底下灌了铅,明日升堂,定要那黑心掌柜加倍赔偿。」
老妇人浑浊的眼中涌出泪水,从怀里掏出两个铜板。沈茵摇摇头,反而从自己袖中取出一块粗布包着的硬馍塞过去:「阿婆先吃点东西。」
「沈先生是好人。」老妇人比划着,突然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唇边隐约溢出血迹。
沈茵眼神一暗。这世道,好人往往活不长。就像兄长,捡到玉佩想着交官,却换来杀身之祸。
“快看!按察使衙门的告示!”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沈茵抬头,看见一队官差簇拥着一青顶轿子缓缓行来。
“听说新来的按察使裴琰是刑部裴尚书的嫡子,铁面无私,一来就查办了三个知县。”绸缎庄的伙计小声议论。
“可不是,昨儿还把漕帮的二当家给抓了,据说牵扯什么漕粮...”
沈茵手中的状纸“啪”地掉在地上。
漕粮?兄长被冤杀前,曾在漕运码头做工。她一直怀疑兄长的死与漕帮有关,却苦于没有证据。
官差将一张告示贴在街口的布告栏上,高声宣读:“急聘通晓手语者,协助审理聋哑匠人杀人案,酬金十两......”
人群哗然。十两银子相当于普通人家半年的开销。
沈茵挤开人群冲到告示前,只见告示上写着,前日一名聋哑木匠被控杀害粮商周员外,因无通译,案情胶着。
最令她震惊的是案发地点,漕运码头丙字号仓库。
“让开!”官差粗暴地推开她,“女子凑什么热闹?”
沈茵冷笑一声,伸手就要撕下告示。忽然,一阵寒意从脊背窜上来,有人在盯着她。
她转身望去,周遭只有涌动的人群。
沈茵深吸一口气,回头一把将告示撕下。
“你通晓手语?”官差怀疑的看着她。
沈茵没有回答,而是直接用手语比划道:「我不仅能翻译手语,还能分辨聋哑人是否在说谎。带我去见按察使大人。」
官差看不懂手语,但见她流畅的手势,犹豫片刻后说道:“跟我来。”
沈茵跟着官差走向那顶青布轿子,心跳如鼓。轿帘掀开,一张棱角分明的俊朗面孔出现在她面前。按察使裴琰约莫二十五六岁,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一双眸子深不见底,仿佛能看透人心。
“你就是通晓手语的人?”裴琰问道。
沈茵拱手行礼,“回大人,草民沈晏,略通手语。”
裴琰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忽然微微眯起,“你是女子。”
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沈茵心头一紧,但面上不显,“大人明鉴,草民确是女子,因生计所迫,不得已女扮男装。”
“为何应征?”
“为十两酬金。”沈茵直视裴琰的眼睛,半真半假地回答,“也为伸张正义。”
裴琰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好一个伸张正义。明日辰时,按察使衙门见。”说完,放下轿帘,队伍继续前行。
沈茵站在原地,望着远去的轿子,手心渗出冷汗。
这个新来的按察使不简单,沈茵心想。但若想查清兄长当年的案子,她必须抓住这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