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溅起细碎的水花。
沈茵候在按察使衙门偏厅的廊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小刀。
没过一会儿,一道挺拔的身影立在偏厅门口。
是按察使裴琰。
“进来吧。”裴琰开口道。
偏厅内烛火摇曳,驱散了雨天的寒意。
沈茵摘下斗笠,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上。她不敢完全抬头,只用余光打量着屋内。
一张红木案几,几把官帽椅,墙上挂着“明镜高悬”的匾额,与记忆中那个噩梦般的公堂如此相似。
“坐。”
裴琰已经坐在主位上,正在翻阅案卷。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显得愈发严肃冷峻。
沈茵谨慎地选了最远的那把椅子,只坐了半边。她能感觉到裴琰的目光时不时扫过自己,像一把无形的刀,试图剖开她的伪装。
“姓名。”裴琰突然开口。
“沈晏。”她不假思索地报出化名。
“真名。”
沈茵心头一跳,但面上不显,“大人既已知我是女子,又何必追问闺名?”
裴琰放下案卷,直视她的眼睛:“本官不喜被人欺瞒。”
二人对视片刻,终是沈茵率先败下阵来。
“民女沈茵。”
语毕,她有些恍惚。这个名字,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不曾对人提起了。
“沈茵...”裴琰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八年前被斩首的沈砚,与你是什么关系?”
沈茵的血液瞬间凝固。
眼前人的声音逐渐与当年的县令重合,像一把钝刀狠狠捅进她的心脏。她几乎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眼前浮现出那个雨夜,兄长滚落在泥水中的头颅...
“故人。”她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喉咙干涩得发疼。
裴琰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追问。他推过案卷:“此案涉及漕运码头,死者是粮商周员外,而嫌犯是个聋哑木匠,名叫陈阿四。”
沈茵翻开卷宗,当看到“丙字号仓库”几个字时,指尖不受控制地一颤。
和兄长当年被诬陷时,一模一样的地点。
“陈阿四在案发现场被当场抓获。”
裴琰的声音冷静,“问题是,无人能翻译他的手语,所以他的所有供词无法确定。”
沈茵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击,“大人为何不直接定罪?以您的身份,结案应该很容易。”
裴琰抬眸看她,“本官审案,不靠臆断。”
沈茵一愣。
多少官员为了省事,草草结案?可眼前这人,竟愿为一个聋哑匠人费心查证。
她沉默片刻,忽然开口,“大人可曾详细查阅过八年前的沈砚案卷?”
裴琰指尖一顿,眸色微深,“那个被斩首的聋哑盗贼?”
“他不是盗贼!”沈茵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压低,“...他是被冤枉的。”
烛火噼啪作响,映照出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
裴琰静默良久,忽然伸手,从案几下方取出一个锦盒,推到她面前,“看看这个。”
沈茵疑惑地打开盒子,呼吸瞬间凝滞。
盒中静静躺着一块系着红绳的玉佩,与当年栽赃兄长的证物一模一样!
“此物,是在周员外尸体旁发现的。”
裴琰又补充道:“而八年前,沈砚案中,也有一块相似的玉佩。”
沈茵浑身发抖,几乎拿不稳玉佩。她翻转它,果然在背面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刻痕。
一个“周”字。
八年前是“李”,如今是“周”,但做工、绳结,甚至玉料都如出一辙!
“大人...查过此案?”她声音发颤。
“本官来此,就是为了查清,当年到底有多少冤案,被草草掩埋。”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沈茵苍白的脸。雨水拍打窗棂的声音忽然变得很遥远,她耳边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这个人,或许能帮她翻案。
可他能信吗?
“大人!”一个衙役匆匆跑进来,“陈阿四在牢里闹起来了,打伤了两个狱卒!”
裴琰立即起身,“带路。”他看向沈茵,“你一起来。”
地牢阴冷潮湿,霉味混合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沈茵跟在裴琰身后,看着衙役们对他毕恭毕敬,却又隐隐透着畏惧,显然这位年轻的按察使手段不凡。
最深处的牢房里,一个瘦小的中年男子正疯狂撞击铁栏,嘴里发出“啊啊”的嘶吼。
“陈阿四。”裴琰站在牢门前,声音不大却极具威慑力。
那人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恐惧。他拼命比划着手势,但无人能懂。
沈茵上前一步,双手流畅地打出一串手势:「冷静。我是来帮你的。」
陈阿四愣住了,浑浊的眼中突然涌出泪水。他扑到栏杆前,手指飞快地翻动:「大人!冤枉!我没杀人!」
沈茵转向裴琰:“他说他是冤枉的。”
裴琰眯起眼睛:“问他,案发当晚为何出现在丙字号仓库?”
沈茵如实翻译,陈阿四激动地回应:「李管事让我去修门锁!仓库的门坏了,我有收条!」
他拼命指着自己破烂的衣袋。
“他说有李管事给的修理凭据,但...”沈茵检查他的衣袋,里面什么都没有。
裴琰冷笑一声:“这么巧,证据不见了。”
陈阿四看出他们的怀疑,更加焦急:「真的!我还看到...」
他的手势突然停住,眼中闪过恐惧。
“看到什么?”沈茵追问。
陈阿四犹豫片刻,才继续比划:「穿黑衣服的人...从仓库后门搬东西...很重的箱子...」
沈茵心头一跳,立即翻译给裴琰。
裴琰目光锐利起来,“问他,箱子里是什么?”
「不知道...但那些人很凶,我怕被发现,就躲起来了...」
陈阿四的手在发抖:「后来听到惨叫声,我跑去看,就发现周员外死了...然后衙役就来了...」
沈茵完整转述后,裴琰陷入沉思。片刻后,他突然问:“仓库后门通向哪里?”
「运河...有小船等着...」
裴琰立即对衙役下令:“立刻封锁码头所有船只,尤其是能通往运河的!”
衙役领命而去。裴琰转向沈茵:“再问他,那些黑衣人有什么特征?”
陈阿四努力回忆:「一个很高...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另一个...」他突然瞪大眼睛,指着沈茵身后,「像他!」
沈茵猛地回头,只见一个黑影从走廊尽头一闪而过。
“站住!”裴琰厉喝一声,箭步追去。
沈茵刚要跟上,却听陈阿四发出惊恐的“啊啊”声。
她回头,顺着陈阿四的视线望去。
“大人小心!上面有人!”她大喊。
几乎是同时,一道寒光从屋顶破空而下,直取裴琰后心!
裴琰身形一闪,飞刀擦着他的衣袖钉入墙壁。几个黑衣人从暗处跃出,将裴琰团团围住。
沈茵抽出袖中小刀,冲了过去。
她虽不是武林高手,但这些年来为自保也学了些招式。一个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文弱的“男子”会突然出手,被她一刀划破手臂。
“找死!”那人怒吼,调转刀锋向她劈来。
沈茵侧身闪避,却仍被刀锋擦过肩膀,顿时鲜血淋漓,剧痛让她眼前发黑。
“沈茵!”裴琰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他不知何时已解决两个刺客,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同时一剑刺穿那个黑衣人的喉咙。
鲜血喷溅在沈茵脸上,温热的,带着铁锈味。她恍惚间又回到了兄长被斩首的那一天...
“你没事吧?”裴琰转身查看她的伤势,眉头紧锁。
沈茵摇摇头,却见裴琰瞳孔骤缩,“低头!”
她本能地俯身,一支弩箭擦着她的发髻飞过,束发的布巾被射落。
牢房尽头,最后隐藏的黑衣人正举着弩弓。裴琰掷出长剑,避开要害,将那人钉在墙上。
沈茵喘着粗气,散乱的长发糊在脸上。
她看向裴琰,发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复杂难明。
“你的伤需要处理。”裴琰脱下外袍披在她肩上,吩咐狱卒将那个黑衣人关押起来,而后说道:“先离开这里。”
走出地牢时,雨已经小了。清凉的夜风拂过,沈茵才惊觉自己浑身都在发抖。
“那些人...是来杀陈阿四灭口的。”她低声说。
裴琰点头,“看来他说的是实话。这个案子,确实不简单。”
沈茵犹豫片刻,终于问出那个压在心底的问题:“大人为何对沈砚案如此了解?”
裴琰的脚步顿了顿。月光下,他的神情格外冷峻,“刚入仕时,我在刑部看过这个案子的卷宗。证据链漏洞百出,却草草结案,很不寻常。”
“所以大人此次赴任...”
“一为查清漕运弊案,二为...”他看向沈茵,目光如炬,“查明当年真相。”
沈茵心头一震。这个人,竟真的是冲着翻案来的!
“你的手语很熟练。”裴琰忽然转了话题,“跟谁学的?”
沈茵垂下眼眸,“...我兄长也是聋哑人。”
裴琰没有再问。两人沉默地走在雨后湿润的街道上,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转过一个街角,裴琰突然停下,“到了。”
沈茵抬头,发现面前是一座简朴的宅院,门匾上写着“裴府”二字。
“这是...”
“我的临时府邸。”裴琰推开大门,“你的伤口需要处理,今晚先住这里。”
沈茵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这不合适...”
“放心。”裴琰嘴角微扬,“我对女扮男装的讼师没兴趣。只是合作查案而已。”
沈茵脸上一热,却也无法反驳。肩膀的伤确实需要处理。更何况,今日的黑衣人也不知有没有同伙在暗中窥视,她已经被卷入这场风波中了,为了保命,待在裴琰身边显然更安全。
一路上,府中竟没遇见一个下人。
裴琰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我不习惯被陌生人侍候,原本的心腹还在路上。”
沈茵被带到裴琰的书房,放眼望去,凡是能放东西的地方都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竹简书册。
沈茵意识到这些或许是各类案宗,便低下头,不再乱看。
裴琰取出药箱,示意沈茵坐下。
“我自己来...”沈茵刚要拒绝,却见裴琰已经拿起纱布。
“伤口在肩上,你自己怎么处理?”他挑眉,“还是说,沈先生连这点信任都不给?”
沈茵哑然。最终,她默默转过身,解开衣领露出伤口。裴琰的动作出乎意料地轻柔,药粉洒在伤口上引起一阵刺痛,沈茵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出声。
“疼可以喊出来。”裴琰的声音近在耳畔。
沈茵摇头,“比起三年前的棍棒,这不算什么。”
裴琰的手顿了顿,“...当时你也在场?”
屋内一阵沉默,良久,沈茵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