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漕运码头笼罩在薄雾中,河面上飘着几艘早起的渔船。沈茵跟在裴琰身后,看着这位按察使大人换了一身靛蓝色便服,腰间只悬了一块玉佩,看起来像个寻常富家公子,却仍掩不住通身的威严。
“大人,前面就是丙字号仓库。”带路的衙役指着不远处一座灰瓦建筑。
沈茵呼吸一滞。八年前,兄长就是在这里被诬陷偷了玉佩。如今再临此地,她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那把小刀。
裴琰似有所感,回头看了她一眼,“沈先生脸色不太好。”
“无妨。”沈茵强自镇定,“只是想起些旧事。”
仓库大门上挂着崭新的铜锁,门口两个差役见裴琰亮出腰牌,连忙行礼。
“案发后这里可有人来过?”裴琰问道。
“回大人,按您的吩咐,一直有人把守。”差役答道,“只是...”他犹豫了一下,“案发前夜,李管事曾带人来检查过货物。”
“李管事?”沈茵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名字,“可是陈阿四说的那个让他来修门的李管事?”
差役点头,“正是。李管事负责码头仓库的日常管理。”
裴琰与沈茵交换了一个眼神。沈茵会意,问道:“这位李管事,右手可有残缺?”
差役面露惊讶,“先生怎知?李管事去年卸货时被砸,右手小指没了。不过这件事似乎被刻意瞒了下来,李管事平日常带着手套,鲜少有人发现异常。”
裴琰冷笑一声,“带路,去看看仓库后门。”
绕过仓库,一条隐蔽的小路通向运河。岸边杂草有被重物压过的痕迹,泥土上还留着几道深深的车辙。
沈茵蹲下身,用手指丈量车辙的深度,“至少装了四五百斤的东西。”她抬头看向河面,“若是小船,吃水这么深,应该划不远。”
裴琰站在岸边,目光沿着河道延伸,“去查查案发当晚,有哪些船只在附近停靠过。”
“大人!”一个衙役匆匆跑来,“在草丛里发现了这个!”
他递上一块沾着泥土的木牌,上面刻着“周记粮行”四个字。
沈茵心头一跳,“这是...”
“死者周员外的产业。”裴琰接过木牌,“看来陈阿四没说谎,确实有人从这里运走了东西。”
沈茵忽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向仓库后门。门锁已经坏了,但门框上有一处新鲜的刮痕。她伸手比了比,刮痕的高度正好到她的肩膀。
“大人请看。”她指向刮痕,“这像是重物搬运时不慎刮蹭留下的。从痕迹看,应该是金属制品。”
裴琰走近查看,忽然伸手在门框缝隙中取出一小片布料。深蓝色,质地精良,不像是码头工人会穿的粗布。
“收好。”他将布料递给沈茵,“回去比对一下李管事的衣服。”
沈茵小心地收好证物,偶然注意到墙角有一处反光。她弯腰捡起,是一枚铜纽扣,上面刻着繁复的花纹。
“这纽扣...”她皱眉思索,“我好像在哪见过。”
裴琰接过纽扣,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这是官服上的。”
“官服?”沈茵心头一震,“大人的意思是...”
“不是我的。”裴琰摇头,“这是六品文官的制式。”
沈茵心跳加速。六品文官...八年前审兄长案子的王知县,正是六品!
“先别声张。”裴琰低声道,“去查查李管事的底细。”
离开码头时,沈茵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座灰暗的仓库。八年前,兄长是否也像她今天这样,站在同一个地方,却浑然不觉厄运将至?
“在想什么?”裴琰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沈茵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奇怪,如果李管事是凶手,为何要嫁祸给一个聋哑木匠?”
“因为聋哑人无法自辩。”裴琰的声音冷了下来,“就像八年前的沈砚。”
沈茵猛地抬头,对上裴琰深邃的目光。那一刻,她几乎以为他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回到按察使衙门已是傍晚。裴琰命人准备了简单的饭菜,两人在书房匆匆用过,便开始整理白天收集的线索
“李管事的住处查到了。”裴琰展开一张地图,“在城西的柳枝巷,独门小院。”
沈茵有些惊讶,“码头管事的月钱不过二两,如何住得起独院?”
“这就是问题所在。”裴琰说道:“已经派人盯着了。现在,我们先去会会昨晚那个黑衣人。”
地牢比雨夜更加湿冷。
黑衣人被单独关在最里间的铁牢里,双手吊在墙上,脚尖勉强能触到地面。看到裴琰,他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但很快又变成挑衅。
“大人要动刑?”沈茵小声问。
裴琰摇头,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对付这种人,刑讯是最下乘的手段。”
他示意狱卒退下,然后走到黑衣人面前,慢条斯理地打开瓷瓶。一股淡淡的香气飘散开来,沈茵闻着有些头晕,连忙屏住呼吸。
“知道这是什么吗?”裴琰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其温和,“南疆的‘忘忧散’,能让人说真话,也能让人...永远说不了话。”
黑衣人的瞳孔猛地收缩。
“我只问一次。”裴琰的声音骤然转冷,“谁指使你杀陈阿四?”
黑衣人咬紧牙关,额头渗出冷汗。裴琰也不急,只是将瓷瓶又凑近了些。
“我...我不知道名字...”黑衣人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只听说是个大人物...给了一百两银子...”
“李管事认识这个人吗?”
黑衣人点头,“李管事传的话...说事成后再给一百两...”
裴琰继续问,“仓库里运走的是什么?”
“粮食...不,不只是粮食...”黑衣人的眼神开始涣散,“下面藏着东西...很重...用油布包着...”
“运到哪里去了?”
“不...不知道...只让我们搬到船上...”黑衣人突然剧烈挣扎起来,“求大人...解药...”
裴琰后退一步,冷眼看着,“你们杀了周员外?”
“不...不是我们...”黑衣人喘着粗气,“我们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李管事让我们...处理尸体...但衙役来得太快...”
沈茵突然插话,“八年前沈砚的案子,你们有参与吗?”
黑衣人茫然地摇头,“什么沈砚...我不知道...”
裴琰看了沈茵一眼,收起瓷瓶,“够了。”他转身向外走去,吩咐道:“明日一早,抓捕李管事。”
离开地牢,沈茵终于忍不住问,“大人,那忘忧散...”
“薄荷粉罢了。”裴琰嘴角微扬,“对付这种人,心理战术比刑具更有效。”
沈茵愕然。
次日清晨,李管事在睡梦中被抓获。同时被捕的还有码头的两个搬运工,他们承认协助李管事从仓库偷偷运走了货物。
公堂之上,王知县脸色阴沉地看着裴琰带来的证据:仓库后门发现的布料与李管事衣服的破损处完全吻合;黑衣人的供词;还有从李管事家中搜出的二百两来历不明的银子。
“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陈阿四无辜!”王知县拍案道,“凶器上可有他的指纹!”
沈茵站在讼师席上,闻言拱手,“大人明鉴,陈阿四作为木匠,随身携带凿刀合情合理。且凶器上的血迹经仵作检验,与周员外死亡时间不符,应是事后被人抹上去的。”
“荒谬!”王知县怒道,“一个女子也敢在公堂上大放厥词?”
“《大梁律》第三百五十二条,凡通晓律法者,不分男女,皆可为讼。”沈茵不卑不亢,“大人若要以性别论罪,下官只好去按察使衙门讨个说法了。”
王知县脸色一变,偷眼看向端坐在旁的裴琰,后者正冷眼旁观,不置一词。
“那你说,真凶是谁?”王知县咬牙切齿地问。
沈茵转向被押在堂下的李管事,“李管事,案发当晚,你为何要去仓库?”
李管事面色灰败,却仍强撑:“例行检查...”
“检查需要运走十几箱货物?”沈茵冷笑,“还是说,你在替某人掩盖什么?”
她突然从袖中取出那枚官服纽扣,“这枚纽扣是在仓库后门发现的,正是六品文官的制式。李管事,你背后的人,是谁?”
李管事浑身一抖,下意识看向王知县。
这一眼,让堂上所有人都明白了什么。
王知县猛地站起,“大胆!你敢污蔑朝廷命官!”
“民女不敢。”沈茵深深一揖,眼中却闪着寒光,“只是此案与八年前沈砚一案太过相似,同样是聋哑人被诬,同样的作案手法,甚至连证物都如出一辙。大人当年主审沈砚案,不知可还记得?”
王知县脸色煞白,他仔细打量着沈茵,突然瞪大了双眼,他大喊道:“放肆!来人,把这疯妇赶出去!”
“且慢。”
一直沉默的裴琰终于开口。他缓步走到堂中,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这是刑部调阅的沈砚案卷宗。经查,此案证据不足,判决草率,本官已上奏朝廷,要求重审。”
王知县如遭雷击,瘫坐在椅子上。
“至于陈阿四一案…”裴琰环视堂上,“证据确凿,李管事才是真凶。陈阿四当庭释放,李管事押入大牢,待查清背后主使,一并治罪。”
沈茵站在堂下,看着陈阿四喜极而泣的脸,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兄长。如果当年也有一个裴琰,兄长是不是就不会死?
退堂后,沈茵独自站在衙门外,望着“明镜高悬”的匾额出神。这一次,正义终于得到了伸张,可她的心里却空落落的。李管事不过是个小卒子,真正的幕后黑手还逍遥法外。
“沈先生。”
裴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茵转身,见他已换下官服,一袭青衣立在阶上,眉目如画。
“大人有何吩咐?”她拱手问道。
裴琰走近几步,“我缺一个通晓手语、熟悉律法的通译。你可愿来按察使衙门任职?”
沈茵一怔,“大人说笑了。我一介女流...”
“我看重的是才能,并非性别。”裴琰打断她,“况且,你我目标一致。”
沈茵心跳加速。这是个接近权力核心的机会,也是为兄长翻案的最佳途径。但裴琰真的可信吗?
“大人为何帮我?”她直视裴琰的眼睛。
裴琰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
沈茵倒吸一口冷气。那是一块与兄长案中一模一样的玉佩,只是上面刻的是“裴”字。
“十年前,我的兄长也被这样一块玉佩害死。“裴琰的声音冷如寒冰,“这些玉佩是一个组织的标记,专用于构陷无辜。沈砚、我兄长,还有昨天的周员外,都是他们的牺牲品。”
沈茵浑身发抖,终于明白了裴琰为何对沈砚案如此了解。
“我需要你的帮助。”裴琰收起玉佩,“当然,你可以拒绝。”
沈茵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行了一礼,“民女愿效犬马之劳。”
裴琰点头,转身离去前留下一句,“明日辰时,按察使衙门见。带上你袖中的刀,接下来,恐怕不会太平。”
沈茵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握紧了袖中的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