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峰,百羽苑
未时正三刻,暑气比午时更盛,热气在石板路上一层层地晃,连地面都像被烤得扭曲了模样。
望阙峰的四人被衡言长老座下的弟子揪回了玄峰——字面意义上的揪衣领那种。唯一的好处是不用徒步爬过去,坐着衡言长老那艘青玉飞舟,破开灼热的气浪,不到一刻钟就抵达了长老住所旁,那片声名远扬的羽毛天堂——百羽苑。
衡言长老痴迷灵禽饲养,名符其实的修真界头号“鸟奴”,半辈子积蓄都砸进了这片羽毛堆里。百羽苑内灵气恒温阵四季如春,音律催眠的符咒确保鸟禽安眠,自动除臭禁制更是核心科技,堪称修真界禽类五星级豪华会所。
然而此刻,平日里热闹非凡的百羽苑却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最爱显摆尾羽的孔雀蔫头耷脑,缩在角落装鹌鹑;平时聒噪的云雀也闭了嘴,把自己团成毛球塞进窝里最深的地方,连呼吸都放轻了,空气中弥漫着的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林翩翩、苏晚青、顾长晏、白意遥四人如同等待问斩的死囚,肩并肩杵在百羽苑雕花的木栅栏门口,连大气都不敢出。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前方那个散发着浓郁悲伤力场、几乎要凝成实质的青衫背影上。
那背影僵立在禽舍前,脊背微驼,肩膀以一种极其压抑的频率震颤着。
衡言师伯背对着他们,站在一座崭新的、刷了桐油闪闪发亮、甚至带了个迷你观景露台的豪华鸡舍前。隔开他与鸡舍的,是一块明显是刚用上好檀木赶工出来的牌子,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又惨白的光,上面刻着饱含血泪的挽联:
爱宠金翎大将军之墓
生于钟灵毓秀,殁于同门馋口!
四人正努力辨认那刺眼光芒下的血泪控诉,只见前方那道沉寂许久的身影微微一动,衡言长老缓缓转过身来。
嘶——!
四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他神情肃穆,身形比往日仿佛更显佝偻苍老,那双平日里总带些挑剔意味、精光四射的小眼睛,此刻红肿得像两颗泡发了三天的大枸杞。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根金光闪闪、在烈日下几乎能闪瞎人狗眼的尾羽。那羽毛被保养得极好,根根分明,流光溢彩,此刻正随着师伯剧烈颤抖的手,映出一圈圈悲恸又刺目的微光。
“孽徒……” 衡言长老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得如同砂纸摩擦枯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裹着血泪艰难挤出来的,“你们可知……昨日烤来果腹的……是何等存在?!”
他缓缓举起那根金羽,动作珍重得如同托举着一段无法挽回、璀璨却又戛然而止的未来。
“那是老夫视若亲子的金翎大将军。虽出身凡禽,却天资迥异!老夫亲自以宿印阵为它观命定格——” 他顿了顿,眼底浮上一丝难掩的痛色与狂热,“它命格显的……乃是‘无极’!”
“无极命格,无相、无常、无形,虽空无一物,却藏有万象之变!混沌初开,潜力未定,万中无一!” 师伯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近乎布道般的狂热,“若能引而不散,蕴而不崩,假以时日,必能化形通灵,修行问道!此等命格,百年难遇,实乃天赐我玄峰之祥瑞!”
“上月才见它翎羽生辉,已有灵台初启之兆!老夫……本已拟好来年命启之礼,欲焚香祷告天地,为它请入宗门灵禽册,立为灵禽弟子之首!光耀我百羽苑门楣!” 他看着那羽毛,眼神迷离,仿佛已透过它看到了金翎大将军化形后神骏非凡、睥睨群禽的景象,声音陡然转悲,“可如今……连骨灰……都不剩了!”
林翩翩张了张嘴,看着那根在师伯掌中‘悲愤微光乱闪‘的金羽,再想想昨晚那只被拔得光溜溜、四仰八叉躺在烤架上滋滋冒油、连最矜持的鸡翅膀尖都烤得焦黄酥脆、散发着致命诱惑香气的……烤鸡。实在很难把它和什么“无极命格”、“万象之变”、“灵禽弟子之首”这些听起来玄之又玄的词挂上钩。
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忍住,用蚊子哼哼般的气音小声嘀咕:“那只鸡,听师姐他们说,是挺特别的。会翻白眼装死,还会抢师妹糖葫芦,脾气暴躁得见人就啄……但这些‘特质’怎么看也不像是要飞升祥瑞的样子……倒像是……” 她咽下了“流氓鸡”三个字,直觉告诉她现在说出来会被原地超度。
平日里这位衡言师伯最是记仇,连路过他百羽苑说句“味道不错”都能被记上三天黑名单。按理说,这种时候他该已经拍袖子骂人、引经据典把她们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一遍了。可现在,他却一句斥责都没有,甚至……连一个愤怒的眼神都没有飘过来。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与对未来的幻灭里。
这反常的沉默不禁让林翩翩咽了咽口水,默默又往后缩了半步,感觉真的大事不妙,今天怕是不能站着走出百羽苑了。
衡言师伯沉默良久,那压迫感如同万吨巨石压在四人头顶。终于,他缓缓抬眼,那红肿的“枸杞眼”里没有了之前的狂热,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山雨欲来的风暴。目光如同寒冰扫过四人,然后精准地锁定了四人之首。
“苏晚青。”
“弟子在!” 苏晚青一个激灵,条件反射般挺直腰板,声音都劈了个叉。
“身为大师姐——” 衡言一字一顿,每个字都砸得苏晚青心肝直颤,“难、辞、其、咎!” 说着,他抬手,那根金羽如同死神的指挥棒,带着凛冽寒光,直指百羽苑深处,“清扫百羽苑!自‘鸣鸾阁’始,至‘夜鹭潭’止!凡栖禽之所——”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羽毛、粪迹、尘埃,皆、不、得、留!”
“栏杆需光可鉴人!地砖须净如白雪!笼舍内外,纤尘不染!”
他声音一顿,目光如冰锥刺向苏晚青惨白的脸:“接下来三个月,每日申时正刻,老夫亲至验收。若有一处未尽之地……”
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罚你三月后入丹房,扫炉渣、掏炉灰——月数翻倍!”
苏晚青眼前一黑,仿佛瞬间被淹没在灼热呛人的灰黑色炉渣和漫天飞舞的火灰里,身体晃了晃,全靠意志力才没当场表演一个原地昏厥。
“顾长晏,林翩翩。”
“弟子在……” 两人的声音虚得像蚊子叫,语尾发飘,明显没了底气。
衡言师伯眯了眯他那双红肿却锐利不减的眼,语气转而如深秋夜雨,冰冷刺骨:“‘引魂花’ ,通幽冥,可引迷途之魂,安逝者之灵。为大将军超度,此花……不可或缺。”
“然此花每日只绽一朵,花开不过半刻,且时辰飘忽不定,全无规律可循。待其绽时,需立即以玉匣盛之,方保其效。”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你二人,自即日起,轮番值守于断魂崖边。时刻感应花苞灵力波动,寸步不离。连续百日,不得中断,不得遗漏!少一朵……” 他冷哼一声,抬指,如同判官笔点向两人,“来月望阙峰灵石配额我亲自请掌门帮你们——扣!至!清!空!”
所指的两人也都腿一软,差点双双跪地,彼此搀着才勉强站住。林翩翩面色苍白,一脸大写的生无可恋。
最后,衡言的目光转向最小的白意遥。大概是那张过于认真且带着点懵懂的小脸,触动了他那被巨大悲痛碾过、仅剩的一丝丝名为“恻隐”的渣渣。语气终于缓和了那么……指甲盖大小的一丝。
“白意遥。”
“弟子在。” 白意遥立刻应声,努力挺直了自己小小的身板,脸上努力维持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严肃和认真,眼神清澈而专注,仿佛在完成一项极其重要的使命。
“你……” 衡言师伯看着她,又看了看手里那根承载了太多悲痛的金羽,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要压垮他的脊梁,“你尚年幼,虽难辞其咎,终究未主事。”
他说着指向那座豪华鸡舍前临时搭起、放着水果的小供桌,“每日日出卯时正刻,焚上品‘安魂香’一炷,诵念《往生咒》完整一卷。七七四十九日,不得间断。”
他声音放缓,却依旧浸满了沉痛,“风雨不歇,日月如常。你要替老夫……护好大将军的英灵,助它早登极乐,莫要……莫要在此间徘徊受苦……” 说到最后,声音竟有些哽咽。
白意遥睁大眼睛,小嘴微张,那句“师伯我早上起不来……”差点脱口而出。但在师伯那红肿悲恸、仿佛承载了全天下所有的委屈的目光注视下,她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郑重点头,小脸继续绷得紧紧的:“弟子谨遵师伯吩咐!定不负所托!”
衡言师伯看着还算“顺眼”的小师妹,总算稍稍顺了那口堵在胸口的郁气。他收回目光,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努力挺直了些脊背,眼眶依旧泛红,强撑着恢复了几分长辈的威严与平静。
可这强行撑起的平静,终究是徒劳。
当他目光再次触及那座孤零零的新坟,触及墓碑上那刺眼的“殁于同门馋口”,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愤怒再次涌上心头。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深切的痛楚:“那可是老夫看着它破壳、看着它长出第一根金羽的大将军啊……” ,他的声音哽咽,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它那么小一团,啾啾叫着,老夫一颗心都化了……倾尽心血,日日相伴,只盼着它能平安长大,有朝一日……有朝一日真能如命格所示,翱翔九天……可如今……” 他攥紧了金羽,指节发白,“连个全尸……都没给老夫留下……”
这次不是对着众人的严厉呵斥,而是最深切、最无力的悲伤。巨大的失落感几乎将他淹没,让他甚至无力再去控诉天地。
“此事,老夫记下了——”
“等沈映清出关,老夫定要与她好好清算这笔账!”
说罢,衡言师伯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压下翻腾的情绪。他不再看他们,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开始‘赎罪’了。然后,他攥着那根金羽,挺着那强撑却依旧显得佝偻的脊背,一步步,沉重而缓慢地离开了百羽苑。
衡言师伯的背影消失在百羽苑门外,院中一时间安静下来。
大师姐低头抿唇,手已经在开始打扫地上的羽毛;二师兄则决定由他守着每日的前半天,往断魂崖方向去了。林翩翩脸上不再挂着平时那副事不关己的闲适,只默默撸起袖子,帮着师姐一起收拾院落,动作比谁都麻利,神情中带着‘我真该死啊’的歉疚。
白意遥看着几位师兄师姐那少见的郑重神色,也乖乖开始她的‘赎罪’。
“唉。”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随即,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开始了第一天的超度服务:
“金翎大将军,生于天地间,卒于馋嘴边。尘归尘,土归土,鸡魂归天府……愿你下辈子,投个好人家,餐餐有仙露……”
说罢,又从小布包里掏出了她曾经誊抄的《往生咒》,一本正经地诵念起拗口的正经经文,只是小脸上写满了未来四十九天要早起的忧桑。
百羽苑里沙沙扫地声不断,供桌前的经文一遍接着一遍,断魂崖上,灵力探测阵持续运转。没人抱怨,没人偷懒。他们难得这么有默契,不是出于衡言师伯的命令,而是为了一点难以言说的歉意。
而远在百艺峰机巧阁的沈映清,在睡梦中莫名打了个寒颤,翻了个身嘟囔道:“奇怪,哪来的阴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