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黑,墨还未干的画刚刚挂起,
林霁撑着头,看着谢仪新完成的画作,只觉怎么都看不够,
纸上男子发刚及肩,似笑非笑,正在院中舞剑,
只是简单动作,
却觉那剑招莫测,画中男子一刺,竹林微动,似有破风声,
英俊潇洒,颇有大侠风范。
林霁努力保持面色平静,却还是止不住笑意,原来谢仪是这般想他的,实在,实在是甚好。
谢仪都不用问,看着这对着画发痴的男子,便晓得林霁是满意极了,
只见林霁瞧了半天,似心有所感,把今儿店中所得的画小心翼翼地展开,上下看了看,仔细这画挂在另一边,
两幅画并在一起,竟似山林女子抬眼瞧见那舞剑男子,很是和睦。
林霁把那案台后的椅子挪了过来,就这么望着这两幅画,越看越满意,
“玄之,你这画技如此高超,怎么之前不见你作画呢?”他如今可真是愈加适应这个时代了,只觉这水墨几点实在意蕴深厚,令人回味无穷。
谢仪做完画就没多看了,从书案上拿出近几日的文书,翻阅起来,
林霁早已习惯谢仪这般忙碌模样,还在旁边絮叨,“昨日听那走商说,西北兴起了一种新灌水工具,形似轮,名为车,我琢磨着,这可不是我当年在那小山村兴起弄出的吗,竟然都已经传到北郡了……”
谢仪手中未停,但亦有回应,她略点头,“这是好事。”
林霁也把视线从画上挪出半刻,眼神飘忽了一下,“确实是好事,而且听到这,我就忽然想到,百姓如今穷苦,到底还是粮食产的少,开荒不易,便寻思着能不能找到些良种,试着推广下。”
林霁语气随意轻快,似乎不觉所言是什么大事,
谢仪却直接放下了文书,眼中多了些认真,“良种一事,怎么说?”
林霁这两日本就在琢磨这事,正好和谢仪商量,“玄之可晓得占城稻?”
谢仪博闻强识,这些年又重实务,这等民生大事她自然清楚,
“真宗深念稼穑,闻占城稻耐旱,西天绿豆,子大而粒多,各遣使以珍货求其种。占城得种二十石,至今在处播之。”
谢仪回忆着书中记载,顿时明白了林霁用意,
“没错,真宗取稻三万斛,分三路,江南稻产翻了一番,我就想着,南边有这良种,北面说不定也有,若是能找到这小麦良种,不说产量翻倍,但凡能提高一二,就很好了。”
“占城稻生岭南,当地气象与江南大不同,才有这习性,可北方皆寒,明远可有把握寻得良种?”
却见林霁点点头,“北境地大,那不同农家亩产总有参差,我打算在北境西北好好走一走,铺商路的时候顺便瞧瞧那些农户作物,找些好品种,就算没有占城稻那般效益突出,但只要推广开来,总归是有益处的。”
林霁其实话未说完,按照他的零星印象,就是建国前小麦产量也不该如此之低,他隐约记得有种小麦还是贡品呢,心中其实很有把握。
谢仪望着林霁,没出声,
她忽地意识到,此前困扰她们许久的难题,如今已是迎刃而解,与其纠结如何平衡官府与当地大族关系,谋划与其他各地借粮,都不如这提高粮食产量实在,只要北境粮食亩产能提高,百姓家有余量,开荒便容易,官府收上来的粮食多了,军粮也不用愁,这才是根本之道,
谢仪看得久了,林霁反倒有些不自在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衣袖,“玄之,这其中可有什么不对?”
谢仪收回目光,微微垂眸,把他们这些日子讨论的开荒令问题简单给林霁说了,总结道,“若你寻良种一事可行,可解五年后粮食之难。”
却见青年嘴角不经意扬起,没头没脑说了句,“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嘛,经济发展了,什么都好办。”
见谢仪露出抹疑色,林霁又补上,“就是生产效率,比如粮食亩产高了,百姓有闲钱,商业就起来了,官府也能收上粮,想干什么都能放开手脚,
话说我之前不是说历史总是向前的吗,讲的就是这个,我们改进技术,生产发展,那整体来看,总是往前走的。”
这话听着简单,却似有深意,谢仪正细细思之,倒有了些明悟。
那边林霁却打开了话匣,“说来这提高生产力,可不止良种,如果能提高技术就最好了,如今这北郡官府推广开荒令还是粗糙了些,就是给粮给房给户籍,但既然有官方组织,其实完全可以把好的农作方法也推广开。”
男子神色飞扬,显然也意识到其中的大益处。
谢仪点头,“武帝修龙首渠、白渠,以水利之,成帝时使氾‘致用三辅,有好田者师之’,二帝以来,关中遂穰,仓中积粮,我们本合计的就是如此行事,只是前两年开荒为重,之后方使官府推广利民之法。”
林霁一拍腿,“水利、播种、灌溉、还有田间管理,玄之果然周全,若顺利实行,北郡无忧。”
他视线在谢仪和旁边两幅画上漂移不定,状似无意地提到,“玄之此去江南,可有把握?”
边说着话,林霁又琢磨着,这些年他本就事事和谢仪一起,如今要分开一段时日,问个之后打算实在正常,
想到这里,他又多了几分底气,坐直了身,等待着谢仪回答。
谢仪心中早有了说法,但她瞧见林霁如今模样,话到嘴边,却改了口,“世人皆知江南好,烟雨朦胧,美人如画,我长于江南,却不见那半遮雨幕,只能望见那青瓦方院,金玉往来,笑语盈盈,难得一颗真心。”
谢仪转头看向窗外,长睫微垂,眼中含有无限遐思,
就如谢仪听不太懂他口中那些现代图景般,林霁其实也想象不出那些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究竟是怎样的生活,他耐心听着,
正好手边有笔墨,谢仪干脆又执其笔来,
一笔落,楼阁生,
“明远该是晓得,我擅弄那权势,其实,只是习惯了罢,像这开荒之策,明远之法一语中的,我相比那些文人,已经见着了百姓,却还是惯于算计人心。”
一笔起,小桥流水,杨柳依依,
“我长在江南,却从不识得江南人间,但那四氏分合,世家纷杂,你来我往,我却是心中有数。”
远山含黛,燕过留痕,却无一人踪影,
“故而这借粮一行,我去,可真是再合适不过。”谢仪露出个近乎讽刺的笑容,她放下笔,转身到了窗边,
她谢玄之,年少也自诩江南数一数二的贵女,可作金银物,可作高楼阁,亦可随手画就江南景,却画不出江南人物,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
谢仪这些日子对江南感情日益复杂,她说不出自己对这养她的地方是个什么想法,如今时日近了,乡情更怯,只觉心中空落,又似乎夹杂着难言的喜悦与担忧。
但谢仪自小所学都是喜怒不言,她再望向林霁,眼中已然一片平静,说起事来,“江南有四氏,为谢、叶、胡、王,官商连枝,把控天下半数粮食,下有百家可称世家,家传多百载,还有富商不可计数,其中利益交错,上下相接,如网如根,牵一发而动全身,纵天家亦难动之。”
天家难动,但她这次代表北郡,却偏要去动,其中艰难,不必多言,
这是她此行将面对的的事实,林霁不是来听那些虚言的,谢仪也不屑于说那些虚话。
听完谢仪描述,林霁一默,才开口道,“我不懂你们那些官场手段,但我们那里有句话叫‘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实力决定话语权,北境现在有天下最精锐的军队,将来也将有最强大的军队,”
他顿了顿,“我如今虽然仍然力微,但观北境之象,有欣欣向荣之态,我也愿尽己力,为北境财富添份力。”
他抬头望向谢仪,“玄之,我不知江南那纵横权谋,但我想,权也好,谋也罢,背后不外乎是武力与财富,而你此去江南,不只一人,你的背后有我,有北境,有北郡强军,有万里商路。”
林霁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谢仪背后有依靠,她此去的难度就会降低吗?难道他说出这一切,谢仪就会顺利达成目的吗?
他忽地哑了声,发现自己现在说些什么都是那么苍白,并无法给谢仪提供任何实际帮助,
但谢仪却从林霁这里得了灵感,她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权谋背后都是武力和财富吗?很有意思的观点,”
谢仪对林霁一笑,“明远,这很有用。”
对面正有些黯然的林霁也抬起来头,“真的?那太好了。”
他看着谢仪淡定的神色,这会儿又放松起来,从知道谢仪将与他分开独自回江南的隐约紧张感缓解了些,他这才想起自己给谢仪带的礼物——一颗极为透亮的琥珀。
谢仪捻起这颗极珍贵的琥珀,入手温润如玉,她抬起手来,对着阳光看去,灿烂金色光晕笼罩,显得更为剔透美丽,
她仔细收起这琥珀,看向车窗外,景色迅速后移,而高大的北郡城城墙逐渐消失在身后,
同时,一骑着马的青衣人和马车擦肩而过,
那青衣人若有所感地停下马来,回头望去,只见疾行马车的背影,
他没再停留,往城门开去,
谢仪和赵谦,就这么刚好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