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是,追上了她啊。
“那我被你们抛弃在东宫的时候,可也曾想过我吗?”姜月璃不知怎么的,突然想放声冷笑。她此生命运的转折点,一切的一切,不正是那日新婚巨变造成的吗?还有这一连串的诸多罪名,简直莫名其妙。
不过她以女子之位登基,见惯了空穴来风的流言蜚语,这个世道,本来就是这样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姜月璃早就懒得争辩什么,只想问当初姜纤纤,为何要在她和太子大婚的时候,和姜维一起成为敌国的座上宾,弃她于不顾。
“五岳姜氏,世受国恩,理当矢志忠君,竭诚报国。然心怀叵测,阴通敌邦,蓄意谋逆。太子嘉礼,携亲叛国,背宗弃祖,其罪擢发难数!朕素念其往昔或有微功于社稷,然谋逆大罪,天理难容,国法森严,岂容宽贷。今特降此诏,着即褫夺五岳侯爵位,收回一应封地,将其九族尽数诛戮,以正纲纪……需要我给你念完圣旨吗?”
将其九族尽数诛戮,以正纲纪,以肃国法。望诸臣工及天下万民,皆以姜氏为鉴,恪守臣节,勿萌异志,共保我朝永享升平。这么多年了,那时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这道圣旨她甚至可以倒背如流。
“当时事态紧急,爹爹说过,太子品德高尚,你既然已经嫁她为妻,断不会随便休妻另娶,可保你性命无忧。我和哥哥被陈国抓走,为了救我们性命,爹爹不得不如此行事……他深入陈国,难道不比你更危险吗?”
姜纤纤想起这件事虽然心有愧疚,但后面爹爹哥哥都死在了姜月璃手上,愧疚就消失了,只是悲愤心痛的看着姜月璃。“那些话都是别人冤枉爹爹的!爹爹没有通敌叛国,也没有弃你不顾!我们一直想跟你解释这些事,你却从来不给我们机会!”
“救你?哈哈,你是姜维的女儿,我就不是了吗?当时陆家兵败,人人自危,我们姜家与之世好,更是首当其冲,成为被皇帝猜忌的对象。我为了姜家,嫁给太子,却被姜家抛弃。在一个女子一生本该最重要的日子,受尽满朝羞辱。”
“爹爹说了,太子清明圣贤,这件事疑点重重,太子定然会顶住陛下的威压,保住姜家众人的。谁知道你在太子死后,不但不为太子守节,还要蛊惑陆小将军,和他纠缠不清,让他在陆家沉冤昭雪后,被你蛊惑,冲冠一怒为红颜,依旧白白葬送了陆家百年忠良名节。”
是,姜月璃承认,嫁给太子谢熙禛后,因为国事纷争不断,即便结为夫妻后,彼此也只见匆匆见过几面,可她能看出,谢熙禛是一个风光霁月的人。
“勿为难太子妃,待她需如待我。”那天他压倒所有嘈杂流言,伸出玉竹节般修长的双手,坚定的扶起了她,支撑起了她的天空。掀开她头顶上的鲜红色的婚绸,如同掀走了所有血腥的阴翳。
然而大婚之日被传母族通敌叛国,这又让她如何自处?为了报答太子的信任,她为太子殚精竭虑,百般筹谋的打理东宫。苦苦支撑到东宫得众人开始接纳她,肯定她,终于慢慢的可以享受太子妃的尊荣,和他并肩。
可好景不长,太子大婚之前就在南诏之行受了重伤,据说同去的世家天骄们也十不存一。太子忙碌国事,渐渐有所好转,但从外头办事回到东宫时,病情却突然加重。
她受到质疑想彻查此事,但仿佛早有所知,太子虽然为她正名,但为了某种原因阻止她调查。别人或许不知道,但她知道,太子是心甘情愿的接受死亡的。
姜月璃真的好失望,太子想过他死了之后,自己这个太子妃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吗?如果是姜维的背弃给了她左脸一耳光,太子的死就给了她另一耳光。
她的每次付出像是自作多情,可笑的很。从此姜月璃仿佛患上了一种心病,一旦情绪激动,心脏就会像是被炙烤焚烧般灼痛。她想:既然根本不把她放在心上,又何必在相处的片刻,总惺惺作态说那些话?
其实和太子细说起来,明明也不过是见过几面的陌生人。天下群雄逐鹿,国内外的事情都需要太子拖着伤病去处理。
所以那些对她的好,也不过顺手而为吧?对她装得情深义重,其实根本没把她当做妻子尊重……非要死便罢了,还管不好自己养的东宫疯狗们。
明明死之前答应要送她离开,可因为遭归国的陆峥索要,她被东宫的太子心腹们迁怒,荒谬对她说“既然太子喜爱,怎可背叛太子!”,她们违背太子的命令,强迫要求她守贞殉葬。
她被关在东宫受尽磨搓,九死一生。最后落入陆峥手中受尽折辱,还要背上勾引陆峥蛊惑忠良,□□朝堂的骂名。
“要怪就怪谢熙禛是一个短命鬼!”没用的废物,娶她为妻又护不住她,抛下她早早去了,说死后送她离开也食言而肥:“陆峥也不过是我养的一条狗,哈哈哈哈……”
她咬着牙,把受过的屈辱苦楚,笑成不可一世的张狂:“早知道你会坏我大事,第一次抓到你的时候,就不该放你走。”
姜月璃冷笑:是!她是输了,可他们,也没赢。姜纤纤即便没死又怎样?半边脸都毁了,谢衍也瘸了一条腿。
东宫心腹死了,陆峥死了,姜维死了。反正她宁愿做个听起来张牙舞爪罪恶滔天的妖妃,也不愿做一个人人都能踩上两脚的可怜女人,起码听起来有面子点。
抛弃她的,害过她的,统统没有好下场。
她,这辈子,不亏。
弑君屠亲,残害忠良,为了报仇掀起国家内乱,因此毁了江山社稷,害得百姓民不聊生……如今这个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或许也是应该的,是属于她的孽果。
世人说她是红颜祸水,称她为祸国妖女。那又怎样,骂吧,她又不会少一块肉。有能力报复,总比无能为力哭哭啼啼,只会一辈子任人欺凌好。
至少她这辈子,得罪过她的人没什么好下场,要么死了要么残了,她一个人却让这么多人得到了报应,怎么能说不赚呢?
先贤不是说过了吗?宁教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
做失恃女,她是听调不听宣的侯府郡主。
做太子妃,她是匆忙部署便能从上京济济群芳中,杀出来的唯一赢家。
做储君妻,她是娘家被谪通敌叛国后仍能翻身,东宫一人之下的女主人。
做囚禁脔,她是手刃智灭一国,率领百万雄兵的霸主夫人。
做垂帘后,她是踩着皑皑白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九州第一女君主。
做人中皇,她是被奸相抚掌叹赞,无师自通王权之道的天生帝王。
……天生帝王?可笑。真的有那么厉害吗?姜月璃太息长叹。
回望一生,她只知道,她不过是被命运洪流裹挟,随波逐流的飘零落花。所得皆非所愿,所愿皆已无可得。她只是答应了太多人要好好活着,努力活着。
回忆完昔日种种,死到临头,避无可避,姜月璃惊觉自己竟然是一片坦然,为了报仇,为了不被人所威胁掌控,为了登上帝王,她矫揉造作哭哭啼啼演了那么多年的戏,也累了。
她在心里默然:你们让我好好活着,我努力过了……只是我,太累了。仿佛每熬过一次痛苦,就有更大的痛苦等待着将我击碎。走到如今,连怜星都不在我的身边了……我也真的好累啊,你们会怪我吗?
然后她抬起下巴,露出乖张矜骄的笑,挑衅的看着众人,像是所有故事里最终的大反派,迎来她盛大但唯一的结局:“姜纤纤,你容貌尽毁,而谢衍即将称帝,到时候后宫花团锦簇,你以为你能笑到几时?”
姜月璃站在江边摇摇欲坠,死到临头还不忘嘲讽两人:“自古以来没有身体残疾的皇帝,不知道谢衍你的皇位是否坐得稳?不过呢,你们两个,一个丑八怪,一个瘸子,倒也算般配。”可惜了,没有办法杀了他们,不过这样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吧?
“你这毒妇,带着你的走狗下地狱吧!”姜纤纤素手一挥,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如同一颗陨落的流星,裹挟着腥风血雨,直直向姜月璃抛去。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血痕,空气中瞬间弥漫起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与此同时,谢衍已然搭箭上弦,月色下箭尖闪烁着森冷的寒光,恰似死亡凝视的眼眸。他双眸紧锁姜月璃,那冷峻的面容,仿若寒冰,透着彻骨的寒意。这一刻,空气仿佛都被凝固,肃杀的气息如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虽然箭在弓弦上微微颤抖,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要挣脱束缚,但姜月璃已经无暇顾及。
她止不住浑身发抖的,稳稳接住了那颗圆滚滚的东西……随着惯性,冰凉浓稠的液体,亦飞溅在雪白的眼睑,淋漓出朱艳的泪痕。绝色的容颜上,白愈白,红愈红,呈现出一抹惊心动魄的美。
哪怕心中已有所预感,她祈祷着低下头,可还是看到了怀里预料之中的——顾怜星的头。
那双被她弄瞎的眼睛,此刻空洞的看着她,年少的面孔还依稀几分青涩。
那干涸发白的嘴唇好像还要说话。
“我第一次见到姐姐,就知道,姐姐一定是我要找的观音姐姐。这天下最美的人,就是观音姐姐!”恍惚中,又听见了第一次见面时,少年坚定清朗的声音。
断颈处不断渗出的温热殷红,染透纤长指尖,鲜血如蜿蜒的蛇般顺着苍白的手臂滴淌,衬着苍白花容,有着别样的恐怖凄艳。
姜月璃头晕目眩,摇着头不敢相信,眼泪不却自觉的断线般掉落,心脏仿佛又在如同同被置于烈火中炙烤,先是微微蜷缩,紧接着在难以忍受的高温下扭曲、痉挛。每一次的跳动,都伴随着如被重锤猛击的剧痛,蔓延开的苦楚,如滚烫的岩浆顺着血管流淌,向全身各处扩散,让人的四肢百骸都能感受到那深入骨髓的焚心之痛。
她想尖叫,却好像被掐住了脖子发不了声;她怕的想扔掉,却不敢不愿也好像粘在手扔不掉。
“哈哈哈哈……”寂默片刻,她癫狂大笑,手捧头颅,血衣墨发,妖冶如魔。
风声尖锐,黑色阴影破空而来,气流卷起纷纷叠叠的花瓣,掠过翩飞如蝶的破碎衣角和散乱如墨莲绽放的青丝,心脏一阵剧痛。生命的最后,她只能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抱紧这个可怕的头颅。月光照耀一瞬,上面精绣的彼岸花反射出妖异的血色,顾怜星赠予的黑色血衣拥着她跌入江面。
哗啦啦水波四溅,碎裂的花瓣、翻飞的衣袂、如瀑的青丝、还有那绝色却冰冷的人影与可怖的头骨……尽数被翻腾的浊浪卷裹着,沉向永恒的黑暗深渊。不过须臾,狂暴的江面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抚平,渐渐归于死寂。美丽冷清的月光在平静的江面浮动,它轻柔地、无情地涤荡着,洗去了方才那惊心动魄的血色与妖异。一切痕迹都被抹平,仿佛从未发生过任何惨烈与悲戚。
江流汤汤,水波不兴,月光皎洁,映照着两岸沉寂的山峦轮廓。天地间,唯余一片浩渺空阔,海晏河清。那吞噬了绝色与骸骨的深渊,此刻只倒映着朗朗乾坤,仿佛在无声宣告:无论生前是多么惊世骇俗的存在,毁灭来临时,最终都不过是这永恒天地间,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冰冷的江水中,波涛起伏,魂魄和躯体缓缓下沉,坠入无尽深渊。姜月璃耳边忽然又喧闹起来,只是怎么努力倾听,也听不清楚。
恍若幼时华堂夜宴,庭中烛火如星坠地。父笑朗朗,母意柔柔,满室金玉错列,玳瑁盈堂,珠翠满座,映彻雕梁。珠光与灯影交织,绫罗广袖间皆是高朋满座,言笑晏晏。伶人清音裂帛执檀板轻唱,缥缈穿廊,弦管笙箫裹着吴侬软语,如薄雾般漫过酒盏茶香,和着丝竹若有还无。彼时幼小软糯的她,粉雕玉琢,浑似明珠一枚,被众人如捧星月般簇拥于中。众人眼底的疼爱化作融融暖意,爱怜疼惜的目光与祝祷声如碎玉琳琅,将她托在棉花糖似的云端……可那鎏金绘就的韶光画卷,终究被岁月覆上尘埃。涟漪轻漾,惊起满室繁华旧梦,却又在须臾间重归寂然,只余暗香萦绕在记忆深处。
江岸边,不止何时脱手遗留的摘星剑,在风声中呜呜铮鸣,轻吟如泣,如歌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