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穿透水面时发生奇妙的色散,在她毫无生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玉魄般的身体上,晕眩出朦胧辉光——那是种介于珍珠母贝与冷玉之间的质感,随着水波荡漾显现出青瓷开片般粼粼细密的纹路。
她搁浅在湖泊岸溪里,面容安详得如同沉睡。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那张脸上——眼睑神祗般悲悯轻阖,长睫如蝶翼般静谧,雕琢的琼鼻投下阴影,唇色彻底褪成冰冷的琉璃色。海藻般的青丝如墨莲般在水中随着氤氲舒展盛放消散,银辉折射下发梢每寸都似都缀满星砂,晶莹梦幻。凝聚的水珠,竟如最上等的笔绘,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淋漓蜿蜒,勾勒出一道道令人心悸的“泪痕”。
绝色的容颜浸在寒水与血色之中,呈现出惊心动魄的对比:白,是月魄凝霜、冰肌玉骨的白,冷到极致;红,是彼岸花开、心头泣血的红,艳到蚀骨。这白与红在死亡的幕布上交织、碰撞,绽放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带着血腥的凄艳唯美,怀中抱着俊秀少年的头颅,宛如堕神最后的叹息。
风息如无形之手,攫起岸边无数凋零的残花——如桃夭、如梨雪、如樱吹……各色花瓣被揉碎、裹挟,纷纷扬扬,有的沾在她的发间,有的覆在她的衣上,有的蜻蜓点水般吻在她的唇瓣上,似一场盛大而仓促的芳菲葬礼。漩涡在腰间聚拢成旋转的花萼,将沉落的花瓣重新托举回水面,水中漂浮的落英,拥簇环绕着她,如同花铸的水晶棺椁。赤金流萤宛若送行的精灵,隐隐闪闪,明明灭灭,心碎哀婉的告别,流连忘返。
月华如水,落花如葬,微波如抚。唯有衣上那些彼岸花依旧红得刺目,在涟漪中妖娆地绽放,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未完的故事。
“她终于死了,阿衍。”姜纤纤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的雪花,泪水却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滚落。她抬手拭泪,却发现越擦越多:“真是奇怪啊……我明明该觉得快意的。”
溯游而来,她望向水中仙般沉睡的艳尸,声音渐渐低哑:“曾经我多羡慕她啊。那样耀眼的人,只要她出现,便是所有目光的焦点,像是高悬天上的明月,高贵清矜,遗世独立。琴棋书画,无所不能;诗词歌赋,无所不精……她完美得就像是我梦见过的仙女……”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你知道吗?我从未嫉妒过她。”
“因为连仰望她,我都觉得是僭越。”姜纤纤忽然笑了,只是那笑容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只有无尽的哀伤向谢衍倾诉:
小时候,我是庶女,在那等级森严的上京贵胄圈里,哪怕我的母亲是爹爹唯一的夫人,我同母的哥哥是五岳侯府唯一继承人,嫡出都不会跟我一起玩。
庶出只能跟庶出玩,但我的我的朋友都很羡慕我。因为爹爹、母亲都很宠溺我。我的嫡姐,不但不像她们的嫡兄嫡姐那样,经常欺负刁难她们,还对我很慷慨宽厚。
我的箱笼中收着许多流光溢彩的罗裙,每一条都美得差点我舍不得穿。还有很多令人目眩神迷的珠宝首饰,件件珍品寻常难见,这些都是嫡姐送给我的。每逢宴集,我穿戴而出,总引得其他人惊叹不已——因为莫说是庶出,便是其它府上的嫡出,也未必能有这么多贵重之物。
她们不相信的质问我:“你嫡姐怎会有这么多好东西?为何舍得给你?”
我扬起小脸,飘飘然地理所当然与有荣焉、不无骄傲地自豪回应:“因为我嫡姐是天上的仙女呀!这些都是她从天上带给我的生辰礼物。她生得美,又心地善良,最是疼我这个亲妹妹了。”大家都说我撒谎,我不服气,就说三天后爹爹生日,我带他们亲自去看嫡姐。
那天是父亲五岳侯姜维生辰,府中上下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我带着一串庶出偷偷摸摸的溜去了琅嬛苑。
其实我小时候最开始的日子很少接触嫡姐,因为嫡姐无事不出琅嬛苑。我也只能偶尔在府中,远远的撞见她的身影……她的身边总是前呼后拥、珠围翠绕,跟着很多婢女仆从。只有每年我生日,她会派人给我送生辰贺礼……
我那个时候很小,尚不解同父异母之意,只觉嫡姐如天上明月般神秘美好,总想亲近。也时常疑惑为什么父亲来春池院和我们相聚时,不带着嫡姐和我们同席。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嫡姐要从小独居琅嬛苑……
琅嬛苑处处雕梁画栋宛若仙宫,正当我们在琅嬛苑迷路了,忽闻跫音渐近。众人惊慌失措,忙不迭躲入桥洞下的巨石后,再鬼祟祟的探头张望,只见嫡姐怀抱箜篌,背着玉兰树站在桥上,正居高临下冷淡淡的望着我们……我们一时间看痴了,凝然忘语。突然有人呵斥‘谁在那里?!’大家回过神来惊惶间,你推我搡,都跌进了桥下的小浅溪里,成了一锅落汤鸡。
我第一次见嫡姐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嫡姐笑,真好看啊……经此一遭,我那群朋友们,都与我一样认定嫡姐这的是住在琅嬛仙宫的仙子。
我常常私底下偷偷的模仿嫡姐,娘亲见我如此,不禁轻叹,温言劝道:“她自是她,你自是你,又何苦去做那东施效颦之人?你也是独一无二的女孩子。”
为了平息我小狗似的巴巴去贴嫡姐的劲头,母亲只好告诉我,嫡姐待我宽和,并非因着姊妹情分,不过是视我如草木砂石,不曾入眼罢了。而那些在旁人眼中珍贵无比、羡煞众人的物件,对于嫡姐的母族——那富可敌国的西子家,不过是稀松平常之物。就连我每年生辰所收到的礼物,看似精美华贵,也不过是嫡姐吩咐下人依照礼节,随意送来的罢了。反倒是我每次和在嫡姐生辰和收到生辰礼之后,总要亲手做些点心回赠,弄得手伤痕累累的,却不知那些点心是赏给下人还是扔了。
当时我听了母亲的话也没怎么伤心,只是单纯觉得一定是我做的点心太难吃了,所以嫡姐不吃也很正常,嫡姐对我这么好,我却没有办法回报。于是暗中下定决心,加倍努力修炼厨艺。母亲严厉要求我学习武功和医术,只有厨艺是我自己要学的。
后来我还总厚着脸皮去接近嫡姐,终于有一天,嫡姐没有不理我……甚至尝了我做的点心,还轻轻道了句'不错'。那时,她头顶一轮满月,清辉若雪。从树上被吹下的花瓣,如那月光凝结成的晶魄,淡淡洒在她的周围,我高兴坏了,觉得仙子一样的嫡姐更好像变得更美了。
从回忆里醒来,姜纤纤摸着自己脸上的疤痕,声音轻若飘絮:“可是她杀了爹和哥哥——我亲眼看见她在大雨中,面无表情的一剑刺穿爹爹的胸膛,任凭爹爹倒在血泊中,不急不缓的离开……还有哥哥,哥哥护在她的身前,却被她从背后一刀扎穿心脏……”
“我其实不恨她毁了我的容,因为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可是我永远不会原谅她杀了爹爹和哥哥……她怎么下得去手啊……你呢,你恨她弄残了你的腿吗?
“都过去了,纤纤。”谢衍没有回答,只是抱住姜纤纤,牵起她微凉的手:“往后余生,唯你我二人,我永不纳妃。待太子及冠,我便传位于他,带你去浪迹江湖。你不是说,你想要踏遍山川河流,画尽人间美景吗?”
姜纤纤仰起脸,眸中泛起浅浅涟漪:“好,阿衍,到时候你为我在画上执笔题诗,可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