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校庆的彩旗在空中猎猎作响,我站在空荡荡的旧教室中央,手指轻抚着那张木质书桌上的痕迹。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书桌的那一角,刚好照亮了稚气未脱的五个字“周沉&陆昭昭”。
我的心猛地一痛,仿佛一只无形大手将它攥紧。
十年了。
我的手指尖发着抖,摩挲着那个刻得很深的图案——那是一颗爱心。
仿佛用尽我年少时的所有悲喜,才换来这个小小的相见。明明举办仪式是在隔壁新建的崇德楼,而我却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这幢旧的明理楼。我在想什么?
助理急匆匆地走过来,说道:“周先生,剪彩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只是点了点头,依旧站在教室中央:“好,我马上过去。”
助理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而我蹲下来,重新审视着这个岁月斑驳的木桌。还记得那年,也是这样的阳光,微风不燥,我就站在它旁边,遇见了那个让我学会、让我懂得“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女孩。她的笑容浮现在脑海,依稀可见她眼角的泪痣,以及她深陷的梨涡。
“有些人就像流星,注定要燃烧自己才能照亮别人的天空。”这是我在日记里写下的句子,而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将成为我们日后故事的写照。
那是2013年的9月1日。晴。
我作为转校生站在高三(七)班的讲台上,李老师正向全班同学介绍我。
“周沉同学在原校学习成绩优异,参与省级数学竞赛并获得一等奖,大家要多学习学习。”
她扫视了一圈教室,最后目光定格在了倒数第二排:“你就坐那儿吧,陆昭昭旁边。”
我无意识地摩挲着校服袖口,使边缘全部对得整整齐齐,耳边还萦绕着父亲今早讲的话:“转学是为了更好的保送机会,别让我失望。”
班里有好多同学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
我疑惑地看过去,发现那个叫陆昭昭的女生正在画着什么,当我走过去时,这幅杰作已经完成了大半——是一朵盛开的玫瑰。她还在不停地用圆珠笔画着,线条十分流畅,色彩的碰撞与那种狂傲的凌乱融合、交织在一起。
“喂,新同学,你挡着光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好像刚睡醒的样子。
我愣了一下,侧身让了让,放下书包,然后才坐下。
“陆昭昭!别乱涂乱画!你又破坏公物!”讲台上的李老师瞪了她一眼,出口教训道。
“老师,”她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在全班的注视下拿起一张透明文件夹,“我用的是可擦圆珠笔,画在这上面呢。”说着,她抖了抖手中的那张透明文件夹,上面玫瑰的图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保证,直到高考,这课桌也会比我的脸还干净。”陆昭昭淡然地说道。班里又发出一阵爆笑声。
老师脸色稍霁,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
“下次提前说清楚,”李老师瞪了她一眼,说道:“周沉,你以后多盯着她点。”
而她坐下后,就立刻转头冲我眨眨眼,然后说道:“别听老李的,我这个人最不需要的就是被盯着。”她撕下那塑料膜,递给我:“送你了,转学生欢迎礼。”
我低头看那张涂鸦,玫瑰的茎干上缠绕了一行小字,那是:即使最深的裂缝,也会渴望光的形状。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将会是贯穿我们关系的隐喻。
下课铃响起,我习惯性地开始整理课本。按照科目、颜色、使用频率排列,边缘必须对齐。当我第三次调整英语书的位置时,耳边传来了一声轻笑。
“哇哦,强迫症先生。”陆昭昭歪着头看着我的桌面,吹了声口哨:“你家是不是连牙膏都往上挤?”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一角往上翘的课本胡乱塞进书桌。
我没有回答,因为的确如此。父亲对于细节的要求已经深深刻入骨髓——毛巾要挂成同一角度,餐具按长短排列,成绩单上不允许有任何低于A的评价。
她突然凑近,我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柠檬香味:“你知道吗?”她刻意压低声音,“完美主义是一种暴力。”
我僵住了。她的眼睛在阳光的照射下呈一种透明的琥珀色,而我分明看见我的倒影在其中扭曲变形。
“明天见了,强迫症先生。”她不等我回答,就单肩背着包轻快地跑出教室,我感觉她似乎要融化在那刺眼的光里。
我刚走到校门口,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是工工整整的“父亲”二字。
我顿时腹部一阵疼痛。
“转学手续办妥了?”电话那边,他没有任何寒暄,声音一如既往得冷。
“嗯,都好了。”
“别忘了你为什么转学。那所学校的保送名额更多,你要抓住机会。”那头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还有,别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影响学习。如果想交朋友也不是不可以,最好提前和我说一下,我会帮你考虑的。”
我眼前浮现出陆昭昭画的玫瑰,热烈,而又鲜活,茎干上的小字在阳光下闪烁。
“我知道。”我的声音很平静,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挂掉电话,我抬头看向湛蓝的天,九月的阳光依旧热烈,而我好像与这个热烈的季节、热烈的城市格格不入。
不知何时,我竟取出了那张陆昭昭送给我的塑料膜,上面的玫瑰枝茎张牙舞爪,有着的是一往无前的勇气。
就像一道裂缝中透出来的光。
而我不敢触摸它。
回到家,我习惯性地将钥匙放在玄关的瓷盘中央。
父亲的书房门关着,里面传来绘图板摩擦的声音。我轻手轻脚地上楼,却在楼梯转角处停了下来。墙上挂着的是父亲年轻时候的作品,是一张草图。我从未注意到,在图纸边缘的空白处,有一行几乎被时间磨灭的小字:“给阿清,愿我们的生活不像建筑般刻板。”
阿清是母亲的小名,她的全名叫沈清。
我站在那儿,突然想起了陆昭昭课本扉页上的荆棘。也许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困住自己最珍视的东西。
父亲说的,他做到了么?我心里早已经有了答案,只是还不愿意接受现实罢了。
回到房间,我从书包最底层抽出素描本。翻到最新一页,我小心翼翼地将那朵蓝玫瑰贴了上去。台灯下,我拿起铅笔,犹豫了一下,还是在这朵玫瑰的旁边画了一扇小窗。
就当是给我枯燥的生活开一扇通往外面世界的小窗。
窗外,是一颗正在坠落的流星。
清晨六点四十五分,我站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默默地看着手表上的分针转向四十六分。
从家里到学校需要二十二分钟,我习惯提前七分钟到达。
父亲说过,守时是自律的基础,而自律是成功的第一步。
书包肩带勒得我肩膀发疼——里面装着父亲要求我额外做的数学竞赛习题集,足足有三厘米厚。我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推开教室门,却意外地发现陆昭昭在她的座位上。
她趴在桌上,似乎是睡着了,课桌上窗户洒下来的阳光形成独特的菱形光晕。
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尽量不打扰到她。
可就在我刚放下书包的瞬间,她忽然抬起头,眼睛亮得吓人:“早啊,强迫症先生,猜猜我几点到校?”
我愣了一下,然后下意识看向手表:“现在是六点四十八分,校规规定的最早进入教室的时间是六点四十——”
“二十七分钟。”她打断我,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我五点二十就翻墙进来了。没想到吧?”
我这才注意到她书桌上摊开的笔记本——那不是任何一门课的笔记,而是一首手写的诗,字迹锋利遒劲,要张扬到天际线上去。
而页边空白处画满了扭曲的人脸和几何图形,最上方用红笔写着——
《献给所有被折断的翅膀》。
她合上笔记本,语气变得警惕。“家里的WiFi断了。”她耸耸肩,然后继续说,语气是刻意装出来的轻松,“我要查资料写作文,所以提早来了。”
我知道她在说谎,但是没有追问。也许她也是有苦衷的呢?
父亲常说,不要介入别人的私事,那样会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
于是我拿出湿巾,把本就已经干净得能当做一面镜子的课桌再次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
“天哪,你真的有病。”陆昭昭看到我在擦课桌,忍不住惊叫道,却从书包里拿出一瓶消毒喷雾,“用这个,保证杀菌效果更好。”
我接过,发现标签被人用涂改液重新画过——上面是一个骷髅头,然而骷髅头这么可怖的东西也被化成了笑脸,底下写着一行字:“消毒水也有温柔的一面”。
正当我想要说什么,教室门忽然被推开。班主任李老师走了进来,跟在她后面的是文艺委员——应该是叫林小桃。
林小桃看到陆昭昭后眼睛一亮,小跑过来挽住她的手臂:“呀!昭昭,你果然在!”
林小桃的声音甜得发腻,是刻意的那种声音:“你文艺汇演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啊?”
我注意到陆昭昭的身体明显得僵硬了一瞬:“说了不参加。”她抽回手臂,“我又不是马戏团的猴子。”
李老师清了清嗓子:“陆昭昭,这次是全校的活动啊,每个班必须出两个节目。”
她的目光转向我:“哎?周沉,你钢琴过了十级对吧?你负责一个独奏节目,有没有问题?就当是积攒一下经验了。”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开始整理我早上刚整理过的校服袖口——折痕必须对齐才罢休。
我的确经常参加钢琴比赛,但那是父亲要求的——为的就是让我的升学简历更漂亮。
然而我从未在公共场合为任何人演奏过。
“我——”
“太好了!”林小桃忽然拍手,“昭昭可以给周沉伴舞,她初中时可是街舞社的王牌!”
陆昭昭听到后猛地站起身,课桌之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响:“我说了不——”
“就这么定了。”李老师打断了她,“下周三彩排。”说完便踩着她的高跟鞋“噔噔噔”地离去了,像是不容反驳的女王一般。
林小桃凑近陆昭昭,在她的耳边说了什么,然后换来了陆昭昭的一个凶狠的瞪眼。
林小桃好像无所谓地吐了吐舌头,蹦跳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你没必要勉强自己。”我低声对陆昭昭说,“如果你真的不想跳的话,我可以和老师解释——”
“闭嘴!”她打断我:“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么?”她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不像昨天的那个热烈活泼的样子。
整个上午陆昭昭都没有回来上课,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不见。
我有些担心,毕竟万一是自己造成的——那自己还怎么得了?
午休时,我在她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本破旧的《聂鲁达诗选》,书页间夹着一张医院挂号单——是市精神卫生中心的。日期是昨日下午。
放学后,我鬼使神差地去了音乐教室。
父亲说过,任何表演必须完美无缺——而这一切的最根本的根本,便是勤奋的练习。
俗话说,熟能生巧。
当我推开门,一阵激烈的钢琴声扑面而来——不是肖邦,不是贝多芬,而是一段我闻所未闻的暴烈的旋律。
我定睛一看,居然是整个上午都没出现的陆昭昭。
她坐在钢琴前,十指在钢琴上砸出震耳欲聋的和弦。她没有乐谱,眼睛就那么闭着,仿佛在感知这一段旋律带给她的是什么,额头抵着琴盖,仿佛要和这台老旧的立式钢琴融为一体。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着实令人震撼。
音乐教室因为长久不用,积了很多灰,那灰尘因为旋律的跳动而跳动,在空中被阳光照射,环绕在陆昭昭的身旁,给她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边,发丝间是细小的尘埃。
我就那样,屏着呼吸,站在门口。
那不是演奏,是的,那是什么?赤裸裸的宣泄。琴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撞向我的。
“《裂缝奏鸣曲》,”她声音是睡醒后的那种嘶哑,仿佛久处那梦中,一朝惊醒,“我自己写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父亲只教过我欣赏古典音乐的优雅和美,而刚刚那段旋律,使我心中的某处刺痛了。
我干巴巴地说:“你弹得......很好。”
她冷笑一声,“砰”地合上琴盖,直起身:“撒谎。”
她从我身边径直向门外走去,带起一阵柠檬的清香:“你们这种人最恶心的就是虚伪的客套。”
“我是真心的,”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促使我抓住了她的手腕,“那种感觉......就像看见光从裂缝里漏出来,倾泻而下。”
她僵住了,一愣,低头看我的手。我这才注意到她的手腕内侧有一道嫩粉的疤痕——
形状就像第一天她画的玫瑰。
“下周的演出,”她突然说,“如果你敢弹那些无聊的练习曲,那么我会当场跳脱衣舞。”
然后她离开了,我上前去。
那钢琴的黑白键上,有几个键比其他的琴键更脏——那是她常弹的音符。
一段陌生的旋律流淌至心田,不完美,但是真实。
我回到家比平时晚了十七分钟,父亲坐在沙发上,眉头紧皱地看着他的表,头也不抬:“解释。”
“学校有文艺汇演,我在练习钢琴。”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什么曲目?”父亲的眉头还皱着。
我下意识地撒了谎:“肖邦的《夜曲》,Op.9No.2。”
事实上我已经决定好要弹奏什么了——在《夜曲》中加进去一些《裂缝奏鸣曲》的元素。
父亲点点头,在日程表上做了个记号。
“别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创作上。下个月的数学竞赛才是重点。”
“我知道。”
上楼时,我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是一个陌生的短信号码。
上面写的是:「明天早上五点四十,音乐教室。带你的谱子来。——那个有病的」
我的父亲不允许我乱交友,直到眼睛酸涩,我才回了个「好」字。
那晚,我梦见了流星,梦见了四面八方都是完美的建筑物,但是一切都灰蒙蒙的。
突然,一道裂缝从天际划开,阳光如洪水般倾泻而入。